上海的街道,对在北平土生土长的金麟来说很新奇。北平的街道方方正正,哪里是十字路口,哪里是丁字路口,哪里是90度的左转右转,哪里是小坡,都是规规矩矩的。那店铺的招牌,也透着正经严肃。北平的人和车、花与草,都端着一种范儿,是沉稳庄重的,是不慌不忙的,有几分恢弘典雅,又有几分破败神秘。 此刻的上海街头就截然不同,它完全配得上“东方巴黎”的名号。透过汽车窗户看出去,十里洋场一片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店铺配着琳琅满目的招牌,有首饰店,鞋店,手表店,有卖化妆品的,有电影院,有百货大楼,靡靡之音从每一个门户里飘出。街上有富家公子和阔太太信步闲逛,有喘着粗气刚结束一笔生意的车夫,有鳞次栉比的西式小楼,街旁许多欣欣向荣的白玉兰。 到了晚上,上海就真成了歌舞升平的不夜城。在北平的时候,金少爷总是奉母命晚饭后尽早回家歇息,在上海,晚饭后只是个开始。 月亮升上中天,还处处灯火闪烁,黄浦江上的小渔船和大轮船彼此掩映着。 金少爷对从家里跟随而来的喜顺说:“上次带我在南京路选餐厅地段的阮大头,是上海本地人吧?我们这样瞎转悠,不如让他当个向导。”于是到了阮先生的洋房,报上名去。片刻工夫,阮先生亲自迎了出来:“怎么来之前不先通个电话呢?有失远迎!” 金麟笑道:“我也是因为人生地不熟,出来玩半路不知道去哪里,所以找你来了。听说你是个上海通,可有时间陪我逛逛?” 阮先生想了想:“刚好今天周末,理查饭店有交际舞会,咱们去凑个热闹!” 喜顺说:“不是说那个饭店只许洋人去吗?” 阮先生道:“谁跟钱过不去呢?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你进去看看,起码一半是咱们自己人!” 金少爷跟着阮先生一路到了理查饭店,正是白人女郎在跳大腿舞,惊得金少爷低头不敢直视。阮先生哈哈大笑:“看来金少爷家教甚严,又或者是惧内?” 喜顺道:“我家少爷还没娶妻呢,老太太管得严,少爷虽谈过几个略奔放些的女朋友,倒是不常来这样的地方。” 再抬头,已是一群金发碧眼的白俄少女在跳芭蕾,金少爷目不转睛看着,她们跳完后也不换衣服,就和宾客们举起威士忌对饮,又使金少爷沮丧。 “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当舞女呢?” 阮先生噗嗤笑出声:“不当舞女当什么?你来养?别同情这一行的人,她们赚的钱是纺线女工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你好好欣赏就行了!” 谈话间,菲律宾的乐队入场,随着勃鲁斯的音乐响起,东洋舞女纷纷邀请男客跳起慢四步舞,很快中国的小姐们也由男伴领着入场。阮先生早就看上一位摩登女郎,此时也翩翩起舞去了。金少爷倒很喜欢这种舞,悠闲斯文,至少不至于踩着对方的脚或者绊倒自己,四肢再不协调的人,看几下也差不多会了。 但他并不想跳,一来没有经验,怕出洋相,二来也没有十分心仪的女孩。所以到现在,他才得以好好看看周边的人和环境。在璀璨的灯光下,混合着略带忧伤的缓慢乐曲,一切都显得富丽而优雅。一对对男女相依相携,旋转着,轻摇着,肢体的碰触和微妙的距离,热情里的欲说还休,让空气里涌动着暧昧和类似于醉酒的幻觉。 金少爷回过头看看身后,除了侍应生和各家跟来的随从,舞池外已没有多少人。 他往角落再一张望,心里由不得一惊! 那僻静的地方,坐着一位几乎素面朝天的小姐,她穿家常花布旗袍,只配了一条小小的珍珠项链,发髻轻挽,望着什么地方发呆。 金少爷想再打量几下,又怕失礼。装作找人,起身四顾,再看向那个姑娘,她瘦弱的身影在几缕光里显得孤单又冷清。忽然,她转过头来,看见了他!金少爷呆住了,忘了回避自己的目光,两个人静静相对。 姑娘微微一笑,又恢复原来的样子,对着不知什么地方一动不动。 这一笑,让金少爷似曾相识。在什么地方见过?难道是认识的人?不对,不认识。是画册杂志见过的?他恍惚了。 “要去就去,等人走了你就没机会了!”喜顺推了推金麟的胳膊。 金少爷无声地清了清嗓子,将西装理了理,向那姑娘走去。 “你好,我可以坐在这里吗?”金少爷轻声问。 “好啊。”女孩问:“请问怎么称呼?” “哦,我是北平来的,叫金麟。” “好的,金先生,我叫钟凌霄。” “是电影演员那个钟凌霄?”金少爷惊讶地问。 “是的,我妹妹叫钟凌霜,也是个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