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嘿嘿”一笑,又取过那页纸:“能得师傅这几句话,我就挺高兴的了。至于书法和治国么……其实也并不矛盾。别人不说,师傅的字堪称是本朝第一了吧?可也不耽误师傅作得一手道德文章呀……”
那中年人被皇帝这话说得一缩,赶忙谦逊道:“皇上谬赞了……皇上谬赞了……臣微末之才,忝居帝师罢了。皇上是要统领九州万方,臣怎敢同皇上相提并论?因此方才臣斗胆进谏的那几句话,还请皇上听了进去罢!”
“好了好了,师傅的话,我自然是要听的。”皇帝似乎有些不耐烦,“对了,我今天不是还要接见崇义公柴……柴什么来着?他人呢?还没到么?”
柴安风赶忙答应一声:“柴安风,皇上,臣已到了。”说着,便闪身站了出来。
这时,柴安风才看清楚了皇帝的真面目——只见这个小皇帝身材倒是颇为颀长,比柴安风要高出大半个头去,可脸上却是一脸的稚气,不但发着半脸的青春痘,唇上又浮了一层淡淡的胡须,看上去也就是个稚嫩的高中生的样子。
皇帝也打量了一下柴安风,笑道:“果然是柴家的嫡派子孙,同那些奴才就是不一样,看着就精神。咦?你怎么不给我……不给朕下拜行礼呢?”
柴安风就是不愿意给人磕头,可现在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时候在皇帝面前装大尾巴鹰可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于是柴安风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一撩袍角便要跪下去了。
却不料那位中年师傅开口阻止道:“那倒也不必。皇上,柴家同寻常贵戚不同,与官家在尊卑之上一向是十分随意的。且按臣的推算,柴爵爷算是皇上的叔辈了,因此这三叩九拜之礼,倒也是可以免去的。”
皇帝听了一愣,恍然大悟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啊!师傅不说,我还不知道。我赵宋官家向来善待柴家子孙,既然如此——按礼法,
我们是君臣;按亲疏,却是叔侄。既然如此,那小皇叔就免礼了吧!”
柴安风本就不愿跪拜,听了这话,赶忙接过话头,拱手谢了恩,便不再跪拜了。
倒是那位中年“师傅”,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想出这一出来,不能不说是向着柴安风的。
因此柴安风偷偷向那“师傅”瞟了一眼,低语了句:“多谢这位师傅了。”
按说柴安风现在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敢不给他面子的人,朝野上下也不多了。
不成想这位“师傅”却全不领情,根本没有搭理柴安风,却向年青的皇帝作了个揖,道了声别:“皇上既有要事要办,臣不便在此久留,待明日讲经之时再来觐见好了。”
说罢,“师傅”便退了出去。
小皇帝礼数上倒也不缺,赶忙上前两步,算是亲自“送走”了师傅。
这位严刚方正的“师傅”一走,整个选德殿中的气氛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就连皇帝也松了口气,踱回书案后的龙椅,一屁股大大咧咧坐了下来。
柴安风这才发现,皇帝方才那副严肃的样子,一大半是装出来的,其实打心底还不过是个不甚成熟的少年罢了。
于是柴安风也放下一些心头的警戒,试探着问道:“那位师傅倒是好风骨,不知是朝廷里那位大臣?”
皇帝漫不经心地说道:“是真德秀。风骨肯定是硬挺的,学问也好,就是太古板了些……”
话说一半皇帝忽然“呀”地一声叫了出来:“不好,私底下议论先生,那可不是徒弟该做的。我这算是失言了,要是被太后和史相国听见可不好了……”
柴安风赶忙笑道:“皇上别担心。我小时候读书的时候可淘气了,把好几个师傅都气得不行,老姐不知打骂过我多少回。皇上金口玉言,对师傅、对臣子的评价也是很妥当的,谁敢别有用心地嘀嘀咕咕?”
皇帝听了龙颜大悦:“好,好,就是这个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这几
句话一说,气氛变得更加随意,柴安风更是松快了不少,大咧咧问道:“好了,有闲话我们以后再扯,还是先谈正事吧。皇上这次叫我过来,所为何事啊?”
柴安风眼前的这个小皇帝名叫赵昀,是死了的宁宗皇帝的旁系侄子,血缘偏、年纪小、又没多少聪明之处,自打懂事起就以当个平安富贵王爷为夙愿,何曾想过坐上过屁股底下这个至高无上的龙椅?
因此,在赵昀被拥立为帝的这大半年里,赵昀早已被皇室严格得近乎凝固的制度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不是没想过反抗——用自己名义上至高无上的皇权去反抗,反抗这些原本应当由皇权作为背书的压迫——然而现在,皇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依靠这些凝固而又严格的制度才能体现出来,以至于反对制度,就是反对皇权。
皇权又怎能反对皇权?
赵昀虽然未必能想清楚其中的道理,但他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却是一种确确实实的无力感,一种同九五至尊的地位毫不相衬的无力感。
只有现在,陡然间同眼前这个冒出来的崇义公柴爵爷说上几句“没大没小”、“无君无父”的话,才能使作为皇帝的赵昀一直紧绷了的神经略微放松下来,终于在脸上挂上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