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岭溪(三)(1 / 2)

风雨不兼程 杜梨. 1389 字 2023-06-13

朱品富收到母亲的来信时,刚刚从厂区的工地上下来。  他上身穿着一条灰色背心,脖子上搭着汗巾,下身穿着一条短裤,踩着一双满是土灰的人字拖,脚指甲里嵌着风干的黑泥。他摘下头上的黄色安全帽,用汗巾抹了把脸,读着母亲寄来的信。  信上的字并不多,只有短短的两行,但朱品富却看了半晌。他摸了摸裤袋里的“红双喜”,抽出一根烟时,手指略有些颤抖。  他对父亲的摔伤感到忧虑,他对立刻回家也没有犹豫。只是当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谷凉的田地,家里的畜禽,还有多年未见的至亲时,他的呼吸有些局促,眼里有些恍惚。  六月的北方并不炎热,朱品文的厂区里是满目的枯黄和灰白,没有一点绿色。这里的风与谷凉夏日里断断续续的微风不同,它来势汹汹,把路面的灰尘和工地上的沙土粗暴地卷起;它去也匆匆,像工地上男人的争斗,没过多久就息事宁人,风平浪静。  朱品富草草地收拾了行李,坐上了回岭溪的火车。  乾阳镇的中心医院里,朱虞高终于醒了过来。他感觉右边的脑壳隐隐作痛,身体像地里的青石一样僵硬无比。他想翻身却又感觉腿脚无法动弹,他不知道自己的小腿上已经绑上了石膏。  朱品文坐在他的床边,手肘撑着床头柜,手掌托着半个脸颊打着瞌睡。朱虞高侧过脸看着眼前的儿子,他眉毛不很浓,印象里不像朱品富的眉毛那样又黑又粗。他看人总是先看眉毛,他觉得一个人有多少力气和精神气,甚至有多少出息都在额头上的这两条眉毛上了。  当然他也觉得朱品富是个例外。  朱品文的头发很久没有修剪了,两边的发梢已经要盖过耳朵,额头的头发顺势垂下来,几乎要遮住他托在脸上的半只手。他穿着一条灰白的短褂,手臂上的青筋若隐若现。朱虞高唯一满意的是儿子的高鼻梁,他们父子三人的鼻梁都不低,外村人看一眼他们的鼻子,就知道他们是父子。  朱虞高把脸侧脸回去,他望着病房里的天花板。皲裂的白墙上挂着几颗灯管,风从窗外吹进来,几盏吊扇微微转动。他闭上眼,想着住院的医疗费,想着朱品文的高考成绩。  护士从门口进来,给旁边的病人换了吊瓶。她走过朱虞高的床位时,抬头看了眼还剩五分之一的盐水,拍醒了一旁犯困的朱品文,提醒他记得叫人换吊瓶。  朱品文迷蒙中点了点头,朱虞高也睁开眼,抬头盯着吊瓶里的盐水往下坠,一滴,一滴,一滴……  “爸,你感觉怎么样?”  朱品文揉了揉惺忪的眼,站起来走到父亲旁边。  “头痛,脚杆痛,你看看我这个脚是怎么了。”朱虞高伸出尚能活动的手,指着下半身的脚说道。  “有点伤到骨头了,医生给你打了石膏,好得快。”  朱虞高不再试图去动他的腿,他静静地躺着,尽管他并不知道还要接着躺多久。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他突然担心地里的玉米没有人收,妻子一个人在家中不知道能不能应付的过来。他想让朱品文回去,但他自己却没有任何行动的能力。  他看着床边的儿子,他已经比朱品富离开时还要高,看起来也壮实了许多。他渐渐回想起木梯上没听清的话,抬着手问他:  “考上哪里了?”  朱品文像被雷击了似的木在那里,眼睛里是一滴一滴往下坠落的盐水,他扶着挂吊瓶的铁杆子,手指头感到一阵冰凉,他抿了抿微微颤动抖的嘴唇,说:  “没考上。”  朱虞高闭上眼睛,吸了口气,缓缓地呼了出来。病房的枕头太低,床垫太软,他感觉自己的头和身体整个都陷进了床里。  门外的走廊满是娃娃的哭喊声、急促的摇铃声、病人的哀嚎声、护士的脚步声……门内的几床病人静静地躺着,只有医疗仪器间或地发出几声“滴——滴——”。  医院建在三面环山的高地上,在三座连绵的青山上方,正午的太阳正高傲地俯瞰着整个乾阳。病房里没有一点风,阳光从窗户上爬进来,照在洁白的被套上,照在冰冷的铁杆上,照在朱品文微微弯曲的脊背上。  他觉得父亲的沉默震耳欲聋。  吊瓶里的盐水要滴完了,朱品文机械地迈开脚走了出去,去请护士帮忙更换吊瓶。  朱品富到达岭溪时,已经是凌晨的三点钟。他站在岭溪火车站的广场上,看不见灰蒙蒙的天,看不见绿油油的田。乌黑的天际间只有几颗模糊的星,只有芝麻大小,月亮稍微大些,像颗白亮的珠子。他找了一处空地,靠着墙坐了下来。  虽然是凌晨,岭溪的火车站也并不冷清。广场上到处是背着行囊的人,有的漫无目的地走,有的行色匆匆地朝着站台狂奔。售票大厅的门外到处是席地而睡的人,或许是后半夜的微风太冷,或许是害怕扒手的暗算,每个人都把行李紧紧地抱在怀中。  朱品文坐在一盏路灯旁,怀里也紧紧地抱着他的背包。他在北方的几年里,先后辗转了三个城市,他记不清这几年一个人在外的风风雨雨,他也不想去回忆。对他来说他乡的风雨也是过客,只会在他无助时张牙舞爪地嘲讽。唯有母亲缝制的布包,和包里存蓄的钞票陪着他一路兼程。  岭溪的山风带着凉意,把疲倦的人吹进了梦里。朱品富不敢睡去,他盯着每一个漫步游荡的行人,手指头紧紧地攥着布包的边缘。  最早的班车在五点半,朱品富靠着路灯,回想起弟弟朱品文。  三年前他写信让弟弟北上,当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