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下一趟山,荆燕决定索性归家把换洗衣服与过冬的棉褥一块拿上山,在父兄回来前,他们就在山上住扎了。 在踏进自家曾经的小院前,她做好了准备,若是再碰见叔父挑衅,她一定分毫不让。 然而当她到了院门外,院子里却悄无声息。 看来叔父不在,连当日摔得遍地的东西也原样散落在各处,不曾有人收拾过。 也好,免了一场恶战。荆燕进自己的屋子收拾了衣被,一转身却见自己的叔母笑嘻嘻盘腿坐在门槛边看着她,手中还拿着一块不知何处来的糕点: “小燕儿要走吗?” 说起来,荆家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荆家的二儿子荆子玮,其实一直藏着一个傻妻。 爹爹说过,叔父天生跛足,从小便不受人待见,娶妻也尤为困难。扬州城里寻常家世不错的女子都不愿与他结亲,花了大钱请了媒人,亦是被各家一口回绝,以致年过而立,仍然只能孤身一人打光棍。 后来忽有一日,一家素未谋面的朱姓夫妇上门来说亲,道自己小女儿阿瑛急待嫁人,说是原本结亲的男子是个骗子,卷走了嫁妆钱不知所踪,自己又不想贻笑于人,便想寻一男子充作新郎,也全了女儿的脸面。 叔父听闻大喜,都没等细想便应下了,与那家的女儿成婚后,才得知新娘竟是三嫁妇,前头连克死了两任夫婿。第二任婆家嫌她晦气,便以家中无财办后事为由,骗她假装嫁人换彩礼钱,再接她回去。不成想,她应下嫁了人后,公婆就再不认她,跑得无影无踪。 自此这女子便在荆家住了下来,荆子玮上了那家人的当,初时对自己的新妇又打又骂,见这女子逆来顺受惯了,被打骂仍尽心服侍,他也不再为难她,两人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结果叔母嫁来后不久,爹爹就出了事,一家人被谪发来了安平。荆子玮大骂她晦气,连去安平都不许她跟着,全当自己休了妻。 谁知叔母一听说自己又要被人抛弃,苦苦相追一路跟随,只求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家,荆子玮几番推她走,她都泪眼婆娑默默跟着,直到有一日,押送的官差因荆子玮拖累了脚程,对他恶言相向还被他顶回来,官差的怒气无处发泄,抽出棍子便当场想要打死他,恰是那时,叔母不管不顾冲上来,替他挨了那当头的一棍,再醒来时,人已经痴傻,举止似六岁孩童一般了。 从那以后,叔父便再也没有提过要赶她走了。 荆燕一眼就注意到了叔母手中的点心果子,这可不是自家如今吃得起的东西。 “谁给叔母的?” “好吃,是一个笑眯眯的大哥哥给的,”叔母咬下一小口,想了想道,“他穿的衣裳可好看了。” 这么说,是郑懋无疑了。 荆燕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这人又要对她家谋划什么? 上次纳粮她在他手下拼命抵抗,才得以险胜,现下她逃脱他掌控在外垦荒,也与最容易惹来麻烦的叔父应断尽断了,不该那么好受威胁了。 反正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 回到息龙山后,卜大夫正在家中给阿宝施针,荆燕也不便打扰,她进了卜大夫的草屋里坐着歇息了一会。 草屋里原本阿宝躺过的小榻上,现在承着一个身高马大的盛年男子,小榻都有些摇摇欲崩的态势。 之前在山洞中,光线昏暗,荆燕不曾细瞧,如今坐在一旁仔细打量,她方才觉得这张脸,五官生得是真好,浓眉大眼,凌厉锋峻,又有睡意覆在这尊高山峻石上,浅浅地蒙上了一层薄雾,柔和了棱角许多。 就是唯一的缺点,这皮晒得忒糙黑了些。在夜里走路,别是都看不见人影了。 荆燕还在胡思乱想,睡梦中的逃兵却眉头渐渐拧在一块,呼吸也急促起来。 只听他断断续续梦呓道: “为何叛我……为何叛我……” 见他被困在在噩梦里,额上生出许多汗珠,她拿了张帕子,伸手好心帮他擦去,免得汗津流去了伤口,激得人生疼。 然而她刚探身过来,手却被横生的一股狠力死死握住。 “为何叛我……同我说清……也同冀州死的几万个弟兄们说清——” 荆燕被这声怒吼吓了一大跳,垂眼便对上了一双遍布血丝的墨黑眸子,那里面,有愤恨,有不甘,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寒意。 这逃兵,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