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 格洛丽亚的回忆 恨无忌惮(1 / 3)

电影拍得多了,她越来越觉得,人生也是有剧本的。也许,时间并不是线性的,未来是离我们最远的过去,过去则是离我们最近的未来。命运是旋转的车轮,一份相同的剧本,不停地上演。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在反观二十余年的经历时,发现了一种重复的模式。进入新环境,遇到新角色之后,她总是先竖起铠甲,把他们挡在外面,然而又会因为抵挡不住寂寞,放下防备,赤诚相待,恨不得从里到外让他们看个遍。不久,无常的命运会给她重重一击,那些靠近她的人很快会背叛她,让她万念俱灰,从心里诞生出极深的恨意。这股恨意激发了她潜藏的力量,借着这股力量,她毁掉眼前的一切,赢得新生,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再度和新环境,新角色相遇。

所以,对格洛丽亚来说,爱不过是一种维持稳定的东西,恨,才是突破局限的建构性力量。超越,总与负面的力量有关,让人类摆脱自然状态的,不是别的,正是恐惧——看哪,她这样的人也读过霍布斯,知识不该是某一阶级的专属物品。

那个男人敲响她家的门时,母亲刚刚出门上班。

“你好,塔季扬娜,不,或许我应该叫你格洛丽亚。”

“你好,先生。”

“我可以进来吗?”

格洛丽亚侧过身让他进门,她不该这么做的,但是他的长相,声音,笑容都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坐在她家仅有的那个又小又破,坐垫上有一大滩污迹的沙发上,那是母亲从垃圾堆里找到的。他问她几岁了,她说她八岁,还有四个月就过九岁生日了。格洛丽亚注意到他的嘴唇干得起皮了,于是主动拿出她那一套画着泰迪熊的粉色儿童茶具,煞有介事地为他烧茶喝。他呢,像是接受了国王赏赐的金杯玉露一样,夸张地咂着嘴,不住地说着“好喝”“再来一杯”。他见她一直坐在地板上,主动问她想不想坐在他怀里,那样暖和些。她说想。于是他抱着她,一起坐在沙发上。他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木屑香味,格洛丽亚喜欢他。

“你是谁?”她问到。

“我是你的尼科舅舅,你妈妈是我的小妹妹。”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妈妈说起过你。”

他叹了一口气:“那是因为你外祖母说了些很坏的话,伤了你妈妈的心。”

她生气了:“如果是这样,那我恨外祖母!”

他摸了摸格洛丽亚的头发:“嘘,别生气,我替她向你道歉,别恨她了,好吗?”

“为什么?”

“这个......好吧,她已经去世了,你总要原谅死去的人吧。”

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没再解释,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饼干:“这是我特别买给你的,你能再为我添些非常好喝的茶吗?我们可以配着饼干吃。”

他又坐了十分钟就走了,临走前,他特别叮嘱格洛丽亚不要和妈妈提起他的来访。“就当我是你的秘密朋友,如果你听话,下次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只小熊,和你小茶杯上画的那只一模一样,软软的,鼻子像块巧克力豆,你可以抱着它睡觉。”

格洛丽亚把这个秘密保护得很好,母亲始终不知道她和尼科舅舅的会面,而那只蓝色小泰迪熊也一直陪伴着她入眠。她偷偷和尼科舅舅见了四五次面,他家在遥远的纽黑文市,不过他偶尔会跟着其他木匠一起到洛杉矶为剧组制作布景和道具。他总会给她带来小礼物,一盒糖果,一只发夹,一支钢笔。他没有给她买过裙子,这种显眼的东西会让母亲发现他们之间的秘密同盟。

即便搬家了,她也会回复他的信件,告诉他自己最新的住址,他们就这样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一开始,格洛丽亚是为了和母亲作对,因为埃丽卡叮嘱过她不要和亲戚扯上关系,免得他们算计。她那时候小,正是叛逆的时候,只当做没听到。后来相处的日子久了,也真和这家人产生了几分感情。特别是尼科舅舅说自己家后院有颗老果树,结的果子又脆又甜,汁水淋漓,因此常常给她寄苹果。其实格洛丽亚从来不喜欢吃苹果,那果皮总和果肉缠在一起,咽下去的时候刮得喉咙不舒服,但每次收到舅舅寄的苹果,她都会一个个吃完。

后来,格洛丽亚演了《淑女之家》,变得非常有名,她一个人住。

就像今晚,那是一个三月的夜,她从奥地利萨尔茨堡返程。刚刚到家,放下行李箱,就有人按响了门铃。她穿上一件鼠灰色毛衣,打开门,穿过栽种着水仙的庭院。站在篱墙外的是尼科舅舅。

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面部浮肿,眼皮耷拉着,一见她就笑烂了脸。

他低着头,搓动着双手,请格洛丽亚去他家做客。“来吧,你舅妈妹妹都很想见到你。”格洛丽亚偏着头,靠在门框上,听他恳切地说着他们一家是费了千辛万苦,卖了纽黑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