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不再受欢迎了。 对大部分童星而言,青春期就是灾难的开始,我也一样。十一岁起,我开始飞快地长个子,十二岁时我比母亲高半个头,十五岁时我就能俯视街上一半男人的头顶。我的胳膊和腿细得像稻草,胸部和屁股更是干瘪难看。穿裙子时,我活像一具坟墓里爬出来的中世纪骷髅。我的脸色很难看,那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更要命的是,我开始起青春痘。我的皮肤上出现了一片一片的红肿,其中一些按着很疼,还有一些长着发黄的脓尖。 化妆师表现得很为难,一方面她必须给我的脸涂上厚厚的油彩,遮盖那些见不得人的痤疮,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化妆品只会让我的皮肤更加糟糕。每天早上起床,我在镜子里看到的都是一个怪物,这让我非常痛苦。我觉得我的人生完蛋了,我会永远保持着这个丑陋干瘦的样子,我不可能再做女演员了。我想让时间倒退,但好像有一种强大的魔法控制着我身体的变化,我都能听到骨骼咔咔生长的声音,仿佛在我体内发生着地震海啸这样可怕的灾难,那很疼,我无法入睡。 母亲常常安慰我:“青春期外貌变化很正常,因为你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所以你的发育过程也是与众不同的。”前两年,她还能充满自信地说出这句话,但在我失去和公司的合约后,她就不再这样说了。我难过吗?当然,可是困惑的成分要多一些。母亲长得很美,她怎么会生出我这么一个怪物呢?显然,我的同学们也对我的外貌很是困惑,所以他们在我的书桌和储物柜上写满了“小黄脸”——我的外号。 母亲坚定地认为,我变丑是因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她比以前更严格地控制我的饮食。我的早餐是一杯牛奶和一个鸡蛋,午餐一般是一片面包、一些番茄和几块牛肉,没有晚餐。因为饥饿,我的胃一直很疼,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书本上。 十六岁那年,我和制片厂的合同到了期,他们没有提出续签。那是一场背叛。自签约后,我一直勤勤恳恳地工作,七年来我出演了32部电影,其中5部票房超百万,2部是当年的票房冠军,我为制片厂创造了上百万美元的收入,他们却不愿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心里更加不平衡的是,我的伙伴、我的竞争对手——伊丽莎白·泰勒、娜塔莉·伍德、朱迪·加兰、卢安纳·帕滕、佩姬·安·加纳——全都延长了合约。她们的青春期仿佛仙女施的魔法,让她们更加成熟美丽,我听说制片厂已经谋划着为她们定制转型的成人角色了。 1951年的夏天,我和母亲住在布列塔尼街的白色公寓,那是我没有角色可演的第三个月。那个夏天,我始终被一股不安全感裹挟着。前一天,你备受尊敬,是制片厂的模范演员,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第二天你就被彻底抛弃了,就像路边低贱的野草。我打开电视,和平已不复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仅仅六年,亚洲东部的朝鲜半岛再度爆发了战争。炎热的天气使人躁动不安,我仿佛一艘身处暴风雨中心的小船,眼中的世界在摇晃,所有的既定价值观都被冲击着,永远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世界是否依然存在。过去,我认为自己只要努力便无所不能,我能一晚上背下所有和我有对手戏的演员的台词,也能记住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的走位,我的身体里有无穷无尽的能量任我取用。现在,我依然如此坚信,只是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付出这样的努力。我累了。 我和母亲的关系很紧张。母亲还是老样子,急切,严厉,野心勃勃。她没有变,但也许“没有变”这一点本身就有问题。我在改变,世界在改变,变化的速度太快了,她只想在失控感中保持原样,我因此觉得她落伍。现在回想,我对她太苛刻,她是切实被变动的世界摧残过的人,我却没有,我的勇气来源于愚蠢。 那个夏天,有两件事情永久改变了我和母亲的关系。 第一件事发生在母亲帮我准备《榆树下的欲望》爱碧一角时。对于这次面试,母亲没有什么兴趣,表现得很冷淡。她不想让我这么快转向戏剧界,因为那是在告诉所有人,我对自己的电影事业已经没有信心了。同样,她也不喜欢爱碧。她说我年纪太轻,根本撑不起这个角色,即便成功了,一旦被定位成性感女星,要转型是很困难的。更何况爱碧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和继子偷情,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形象太过惊世骇俗,可能会影响日后的资源。她认为我应该继续打安全牌,走那条纯洁少女路线——我很不屑。 母亲和我对戏,我扮演爱碧,她念爱碧继子伊本的台词。 “我也会想你的,你不信可以打赌!嗯,这里是接吻的动作……好了,够了,对吗?你不想留几个吻到下一次吗?” 我说:“我还有一百万个吻留给你呢!你真爱我,伊本?” “我喜欢你胜过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姑娘!”母亲皱着眉头。 “喜欢不是爱。” “那么——我爱你。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