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永不升起在这永恒宵暗的国度。此时禁宫深处,密不透风床帏之内也丝毫不现一点光亮。一切都如此安静,如此死寂有若沉入水下河底窒息,唯独偶尔仿佛被谁剧烈吹动的帷幕的晃荡方可昭显其后锢锁着某种尚且活着的事物,不过,亦仅此而已。 那里从无柔情温存,更遑论应许滚烫遐想容身,彼处所有只会是一场森严的仪典,一场原初的牲献,就在此刻此地,隐喻通往神明之境禁匙与扉门的圣坛的高顶: 你我近在咫尺,肢体交缠; 自拉满张至极限的身弦中我取走栖居于你的极微末圣洁。 但不必怀疑,更应永世铭记,奏响那濒近死亡痉挛仙乐的绝然并非爱意,而是你的忠诚,奉神之举。 再一度,于已忘怀的无数前度,自诩高贵而在将临未临神境前天梯最末一刻向尘寰跌落;平缓自己实则并未被扰乱多少的呼吸,西法尔·嘉黎睁开双眼,重回这一片令人失望至极也熟稔至极的深潮的黝暗。 华美丝缕恣意张扬柔软铺陈,比之自小被教导恭顺侍奉圣者的修女的躯体更曼妙婉转,不过,西法尔·嘉黎对此浑不在意。余光并未分给身旁静躺呼吸低至几不可闻的还活着的东西星毫半点,他轻揉眉心从床帏间坐起,也并不去伪饰眼底阴翳。因尘世永绝光亮,旁人便无可窥探圣者心意所想;偶尔,他也会于无人处为自我解禁,小小放纵一刻。 令他烦恼的另有其物。 这一次依然如旧。这一次竟依然如旧……享用过无数自神庙来的圣洁的女使,而今他分毫无法再感受到心中与生俱来盘踞的神性的壮大[①];已经多少年了?千年,万年,或许更久更远……近旁是同样神圣而高贵的同胞血亲环伺,虎视眈眈,需知即便端坐御世宝座身负不朽圣名,也绝非拥有无垠无限无尽光阴可供挥霍—— “冕下。”台阶之下,圣坛之底,此刻突兀窸窣亮起火烛再传来低回恭敬呼唤,“那个人,已经找到了。” 他确实有将那振奋人心的消息完全收入耳中,却并不急于回应。身后,柔顺而苍白的奉圣修女仍安静陷于床帏,暂且还无法醒来。此处仍是无人处,他何其珍惜所有足够令自我短暂放空的罅隙,回想眼下要做什么,应当做什么。 许久未听御主下达敕令,刑吏提尔斯独自跪于远离众人的列队之首,稍感不安;悄悄微抬头颅转动眼珠朝上方探去,远远地,他望见一只白皙的,修长的,完全属于男人——而非他们这样因残缺而彻底隔绝于完满性的宦官——并完美调和了壮美与绮丽、同时彰显了遒力与隐忍、轻易施与了残忍偶尔却也会不那么残忍的手,自帘幕后慢悠悠探出,再掀起一点要兴不兴,令人魄动心惊的波澜。然后,他的主人便如此坦然袒露身体走出帷幕,神情平淡,缓步迈下联接至高神境与凡尘人世的巍峨阶道。 “避开我那些聒噪又讨厌的兄弟姐妹的耳目,”大公吩咐,“等一会儿,我要见她。” “是,那么,这一位——”不敢再行逾矩探看,提尔斯重重叩首在地砸出一片浑厚钝重声响,继续请示。 闻言,圣者那因长久端望高远俯瞰人间而冷肃如凝的面容上漫起了些微笑意。但无人窥见。它便也像承继宵暗之名的恒久昏昧中刹那闪过的光亮一样,何其短暂,转瞬倾颓,只做幽浮一眼的幻与梦。 前方阶道持续作响告明足音未停,圣者将临;不过提尔斯很确定,自己未收到任何指示。蜷趴在地调动全身灵敏感官全力去听绝不错过任一丝可供攀爬向上的良机,许久,他方才捕捉到含混响动于御主唇齿间,暧昧不清的气音: “你带来的烛火太暗了,不是吗?[②]”圣者如此发问。 那传递圣意的启示之音何其模糊,是散漫调笑,也可是残忍哼笑;无论它将做哪一种也都迅疾如叹息逝去,令聆听者如他等愈发深深埋首,噤声不语。 “提尔斯,你要知道,纵使你我身处宵暗之地,也需偶尔一线光明。这神庙的女使,纯洁的姐妹,侍奉父神之心是如此忠诚不移,令我感佩……那么,就让她在决意献身于此的道路的终末,抵达自我长久探寻的圆满吧……?” 谁能说,为所信所爱所侍所奉之物而死并非是一种荣耀,一种恩赐呢?于是他忠诚的左右手,刑吏提尔斯即刻领命而去。 步下阶梯,侍从随扈们也早已匍匐在地等候。只消片刻,以神圣的织物包覆上他神圣的躯体,他着装完毕,再度仪表堂皇。 另有纯然贞洁的女侍捧来清水待他沾湿指尖,将手整个浸入其间细细润洗,好彻底涤去方才同尚为俗体凡胎的神庙修女交(和谐)媾所沾染上的那一丝微茫凡人性;然后,侍奉盥洗更衣的仆从们静悄悄鱼贯退下,正如他们来时那样,而腥红大公独自上前,从圣坛底座近旁唯他一人可靠近接触的仪架之上,执起了自己暂离于手的不朽的权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