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不知哪条线路坏了,还没来电。 大人们在院落里乘凉聊天。爷爷说,他小时候就是这么过的,没电的日子,大家饭前饭后都扎堆聊天。 这几天,传说村长要召集大家商议,如何将文化结合旅游。爷爷说,文化就是发展村里的传统手艺,好卖些旅游特色商品。但那些刺绣、花烛的老手艺,早都没几人会了,倒是早年做过船工的老头们还隐约记得几句川江号子。 据说,川江号子也是文化。 所以村里的老头们都有点魔怔,时不时扯起嗓门吼两句号子。嘿哟嘿哟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回响,气短声大,中气不足。 狗也被这号子声惊动了,还以为村里有人打架,汪汪直叫。 姚志信跑上山来,才想起庙里飘忽不定的曲子,正是老头们唱的号子。 他看向黑洞洞的山下,忧心忡忡地想,如果真是号子声惊醒了妖怪,继续唱号子,妖怪岂不是就能破庙而出?他冲着妖怪撒尿,妖怪岂不是要找他算账? 可惜,没人会相信他一个小孩子说的话,更不会帮他一起对付妖怪。 完了完了,妖怪能削掉衣服,削他也是易如反掌,他就要死了。 虽然死了能去见妈妈,但是终归有遗憾。他还没吃过生日蛋糕,没见过几次爸爸,打架没打赢过…… 终于,那个被吓丢的念头回来了。 他反应过来,他没有妈妈,却没被妖怪抓走。 那是不是说,妈妈还活着? 他燃起一丝希望,跑得更快了些。 脱贫时,村里帮忙修整过土房子,院坝也用水泥重新砌过。三间屋联排的土墙房子在北面,背山面江。中间是堂屋,他和爷爷住在西边的主屋,东边的侧屋常年空着,是留给那个不回家的爸爸的。 蚊香烟气已经飘到了院子里,充电灯没了电,爷爷在堂屋里点了蜡烛。 厕所在院子的西边,姚志信不敢让爷爷看见背后三个洞。他把破衣服藏在柴堆后面,赤条条地进厕所冲洗。 太阳能里的水还热着,姚志信打开水龙头胡乱冲了一下,身上阵阵冒冷汗。 路上狗都不叫,自然也没路人。 院子里就他们爷孙俩,他不怕被人看了光屁股去。 他套了条短裤钻进蚊帐,捂了毛巾被。 烛火扑闪扑闪,忽明忽暗,墙上恍惚有歪歪扭扭的影子,说不清的怪异。红光的骷髅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头昏昏沉沉的。 他紧盯着爷爷问,神女庙里有妖怪吗。 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蒲扇,说有。 奇怪了,他看见妖怪了,为什么没被抓走。 爷爷又改口说,大人们说有妖怪,只是不想孩子们顽皮涉险。三峡没建成的时候,神女庙旁边是悬崖,有人失足掉下去,摔成八瓣。三峡建成后,水淹上来了,是个回水弯,要把人拉下去。小孩子去了不安全。 可他真的看到了妖怪,他就想知道为什么妖怪不抓他,是不是妈妈还活着。村里都说他是没妈要的孩子,如果妈妈真的死了,也不应该是妈妈不要他,只是他没见过妈妈而已。 爷爷说,他妈妈就是死了,生他的时候就死了,清明他去上过很多次香,磕了很多头。 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难受。 是啊,他希望妈妈还活着,哪怕妈妈真的不要他。 他背转身,捂了被子,一会儿又觉得热。可掀开被子,挪个地方继续趴着又冷,难受极了。 爷爷一摸他额头,说有些烫,匆匆拿了湿毛巾搭在他额头上,又拿出喝剩的三峡原浆给他擦身子。 他想,他会死吧,也许被妖怪抓走就是这个意思。 他伤伤心心留下遗言,今天自己被小胖子欺负了,真的撞见妖怪。妈妈死了,所以他会被妖怪抓走。他自觉命不久矣,可放心不下爷爷,谁给爷爷养老呢。他想爸爸回来,有爸爸照顾爷爷,他就放心了。 爷爷怪他说胡话,用茶米水浸了墨斗线,拴在他手腕上,又把墨斗和曲尺放在他枕头边。这是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办法,墨斗线是用来衡量正和方的,带有正气。所谓邪不压正,再厉害的妖魔鬼怪都不敢作祟了。 姚志信摸了摸手上的线,有了底气,像好受了些。 爷爷开始哼哼唧唧地唱:那乾坤哟呐,社稷唷,那风云雷雨哟么,也空中飘喂,太上一气哟,传三呐教喂嗨…… 姚志信听出这是川江号子,爷爷挑出太上老君的一段,是想赶走那妖怪吧。可爷爷哪知道,妖怪就是这号子唱出来的。 姚志信从床上翻坐起来,去捂爷爷的嘴:“不能唱,妖怪要出来。” 爷爷答应了,可他还是不放心,抓着爷爷的胳膊又说了一次:“真的不能唱,唱了妖怪就出来了。” 爷爷拉过毛巾被给他搭了肚子,拍拍扇子说:“不唱了,你快些睡,明天好早点起来做作业。” 他放下心来,没过几息便沉沉睡去。 可是很奇怪,他知道自己睡了,却又觉得没睡着。 梦里,那号子声犹在耳畔,他见到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在给他盖被子,哄他睡觉,给他做好吃的。他想,这应该就是他妈妈,和所有的妈妈关心孩子一样关心他。恍惚听得耳边有人喊桃子,他手上生痛,惊醒过来。 村长提着灯站在床前,身后跟了一群老年人,爷爷被挡在后头。 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最年轻,抓住姚志信的胳膊,声嘶力竭地问:“我家丁子星呢!” 丁子星就是小胖子,小胖子没回家。 这女人是丁子星的妈,是村里有名的泼妇,叫贾淑芬。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丁子星才会这么蛮横。 姚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