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方才同别人说话的语气,此刻他声线平静和缓,在这森冷牢狱之中,竟被衬出了几分微妙的温柔。
南荛闭目咬牙,没有说话。
裴淩视线下移,借着火光,看见她脸颊上残留着两滴泪,不禁下意识想伸手帮她拭去。
严詹正想用咳嗽声提醒他,现在尚未相认,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不妥。
然而,南荛已先一步别开脸,躲开了他的手。
裴淩的手指滞在半空中。
她掀起睫羽,眸底的泪光如被浸了水的丝绸,湿凉冰冷,直直望着他,“大人既然一直在,方才民女呼救,为何不救人?”
“在怪我?”
她沉默。
牢房岑寂,唯剩呼吸声,一片寂静中,对方似乎极轻微地发出了声叹息,把手收回袖中,才再度开口:“在这诏狱里,死个人,再正常不过。理由自然不缺,或畏罪自尽,或不堪受辱,或熬不住刑讯,只要人死了,就死无对证。”
“这便是你击鼓鸣冤的后果,廷尉昨日接你诉状,今日便有人杀你。至于误杀几个人,没有人会在乎。”
“你走的,是死路。”
死路。
冰冷残酷的两个字,直白挑明,毫不留情。
南荛的心骤沉。
她胸腔起伏,攥着牢门的双手不自觉用力,指骨泛白。
裴淩本无心恐吓她,只是越残酷的话,越能把人敲得清醒。他侧眼看向那具女尸,冷声道:“他们今日杀你不得逞,明日还会换别的方式再来,直到彻底夺了你的性命。”
“民女知道。”
她垂下眼,声音嘶哑,“段氏一族,武将辈出,即便称不上世家之首,也当得起名门望族,试想这世上若有谁敢对付他们,也必是位高权重。民女无权无势,还敢孤身来此击登闻鼓,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可这段时日,她只要入梦,就会反反复复梦见那些场景。
时而梦见自己如往常般在等阿浔回家,却听到许多人在谈论近日段大将军打败仗的事,说段家三个儿郎悉数战死沙场;时而又梦见她行走在路上,听见茶馆内许多读书人都在痛骂段氏一族。
他们义愤填膺,振振有词,好像亲眼见着了他们造反似的。
段氏一族,发迹于青州,祖上世代为官,出将入相,名臣辈出,其家学风骨得世人敬仰,段浔为家中幺子,其长姊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两个兄长亦是久经沙场,战功累累。
于这样铮铮傲骨的满门忠烈,人言便如凌迟刀,活着时可杀人诛心,死后亦能鞭尸剔骨。
若段家此番被定下谋反之罪,全族四百余人便会悉数斩首,弃尸郊外,无人收殓,受尽世人唾骂侮辱。
阿浔临走前,给她留了信物,若他出事,她大可去寻求他好友庇护,继续安逸度日,不去管段家那些将被冤死的人。
是她拗不过自己的良心。
“想活么?”
冷不丁三个字,引起她抬头。
“什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裴淩却缓步靠近,隔着木栏低眼看她,二人对视着,距离近在咫尺。
“你若想活,今日死的便可以是‘南荛’,此案今后无须你再作证,你可以趁此机会离开廷尉狱,保全性命。”
南荛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眼睛微微睁大。
——既然已经死人了,不如将计就计,让死人顶替她的身份,声称段氏一案的证人被下毒灭口,这样就既可以借题发挥,也显得背后之人做贼心虚,下毒之人一经查出,就更难脱身。
而她,就可以自此离开诏狱,也没有性命之忧了。
对她而言是活路。
登闻鼓,本就是绝路时的选择,能以死换来昭雪都已是上天开眼,何况不仅能保命,还有能别人帮自己完成后面的事。
她可以把这一切都交给眼前的人。
可是,这样一来,段氏案就再和她没有关系,在世人眼里,“段浔之妻南荛”就彻底死了。
她要答应吗?
南荛久久沉默。
监牢昏暗,壁灯将站立的几簇人影拉得细长,随着火光明灭跳动,影子亦飘若鬼影。
正常人在此处被关得久了,也许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分不清自己和旁人,谁是人,谁是鬼。
眼前,男人垂袖静立,侧影清隽挺拔。
望之便令人会下意识想要信服。
“我不愿意。”南荛忽然开口说。
裴淩微微抬眼,严詹也惊讶地看过来。
她垂睫望着脚下那一缕飘忽的影子,“大人给出的条件的确令人心动,只是,倘若民女信了大人,今日真的‘死了’,万一您日后食言,那时民女就算想做什么,也再无立场和身份去做任何事。”
“民女与大人相识不过两日,请恕我不太相信大人。”
“我选择伸冤,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便做了,没有想那么多,”她平静地抬起眼,尽管眼中还带着泪光,在这昏暗的牢房里却显得格外明亮有神,直视着眼前的人,“既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不想拖累别人,即使今日被毒死的是我,我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