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湿热的眼眸,看着架在面前的手机屏幕里,那张空荡荡的病床。 最后一遍体征监测完毕,一切手术指标均合格。脱衣、洗消,换上宽松的深绿色手术服,戴好一次性发套,查小逸跟着护士走向导管室,却在进门时不舍地回头望。 穿过绰绰光影,走廊的那头从907病房里传出的《小调柔板》乐音已飘渺如烟。关上眼前这道厚重的辐射隔离门之后,她将再也听不到郎豕学长他们的演奏。 “小逸?”护士在面前不远处等待着,柔声唤她的名字。 年轻的护士见多了因惧怕而不敢走进手术室的患者,也见过因术中并发症而突发的生离死别,她能理解此刻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来说,只身一人迈入这道门所需要的勇气。 “不要怕,一切都会很顺利的。等再出了这间手术室,你就是一个健康的姑娘了。” 小逸轻轻点头。 她躺上冷峻无情的手术台,无影灯点亮了,麻醉药在护士的操作下被推入了她的静脉。即刻,一丝冰凉的感觉顺着血管一路蜿蜒而上,渐渐凉透了她的手腕、小臂、大臂……小逸不禁打了个寒颤,覆在身上的手术服太过宽松,似乎并不能为她的裸身保持温暖。但她现在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医生,相信命运。 相信命运…… 命运,值得她相信吗?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十六年懵懵懂懂,仿佛知道些什么,其实却什么也没有弄明白。未来之路又有多长,会是通向哪里去呢?…… 她想不清楚,甚至不知该如何去思考这些已然跨进哲学范畴的问题。 情感似乎也迟钝了,她竟然有了一种释然的心安。不再猜疑,不再好奇,不再攀比,不再慌张,不再委屈,不再恐惧。一切好与不好的感观仿佛都已退去,连气管插管的疼痛与不适都感觉不到了。 在一片圣洁的纯白里,心中没有任何痛苦与悲伤,这便是天堂了吧……是的,这里应该是天堂,查小逸对自己说,她一生没做过坏事,应该进天堂。 可是,不……连芳的琴……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刻,自己是想杀了她的!还有阿华仔,他按住阿婆的肩膀,狠狠地踩伤她的脚背时;当李爸趁着黑夜,口中喷着醉醺醺的臭气摸上自己的床铺时,自己也都是起了杀心的! 不,不,这不善良,自己进不了天堂了……怎么如此焦虑和不安,天堂不是应该没有牵绊么?……这不是天堂,这是哪里?…… “眼动加快,心率恢复,病人有苏醒的迹象!快,依托咪酯20,加大麻醉剂量!” 查小逸的眼前出现一道刺目的光亮,她举起手臂半遮住双眼,慢慢挪步向立于白色天地之间的一扇旧木门。手指触及木门的纹理,它的颜色、味道、木质,以及两侧门扉上那似人工移栽又早已与木门浑然一体的芒草,无不在查小逸的心中唤起了一道陈年旧时弄不懂的谜。 吱呀一声,她轻轻推开木门,门后是一间普通的渔家小院,呈刀把形,而木门就开在窄侧的一角。她轻轻踏入院门,微风吹落的几片花瓣迎头落在了她的额头和鼻尖。小院里只有一座米色的二层小楼,在进门的右手边,小楼旁有一间低矮的草棚,下面用砖石砌了一口柴灶,有个男人正从灶台旁抓起一大把干料草,填进了灶眼红通通的火光里------ “……爸爸……” 少女的唇间发出轻轻的呢喃,语调既惊又喜。 “爸爸!” 她又清脆地唤了一声,在白色的世界里,她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了那个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现在却波澜不惊地系着围裙,在草棚柴灶前忙活饭食的男人。 “你阿姆她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快进屋洗手,准备吃饭。”他说得稀松平常,仿若从未离开过。 爸爸,女儿想你啊!…… 她好想大喊大叫,大哭大闹,告诉他“女儿惦记了你这么些年”,质问他“你去哪里啦?!你抛下我们母女,到底去哪里啦?!” 可他却仅仅是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两手自然地在围裙上蹭了蹭,进屋拿来饭桌撑开在小院里,又熟悉地从木柜里摸来碗筷。 查小逸回想到爸爸刚说的那句“你阿姆她们怎么没有回来”,眼泪瞬间抑制不住地涌出来,任凭她怎么擦也擦不完,“爸爸,你是不是真的死了,我们两个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怎么就我们两个在家里,妈妈呢?阿婆呢?……” “你说什么啊,说什么呢!!小小年纪的……” 海边的人信妈祖,自然就会对死生有着非同一般的敬畏,女儿这脱口而出的不吉利让查兴良大为震怒。父亲的教训瞬间唤醒了查小逸久远的儿时记忆,吓得她把眼泪都憋了回去。爸爸没死,连发脾气都如此活脱,这令查小逸不禁破涕为笑。 “来,吃菜。” 许是担心自己刚刚吓着了女儿,一个大男人又不好意思和声道歉,查兴良的语气柔软下来,亲手从盘中夹了些菜放到小逸的碗里。 “爸?……” 查小逸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查兴良。他的面颊被海上强烈的紫外线晒得糙如砂纸,头发里夹带着海盐的粗粒,干涩得像一团钢丝。除开这些岁月打磨的痕迹,他那副典型的南方五官轮廓和那双如黑夜般闪动着星光的眼睛,倒真是彻彻底底地遗传给了自己。她又趁着他为自己碗里夹菜摸了摸他的手,确实是心中不曾忘记的温热。 “快吃,别愣着,都凉了!” “好。” 查小逸不再问,也不再纠结眼前的父亲是虚是实了,她拿起碗筷,边吃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