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溪的冬天是干冷的,没有江州的冻雨,没有常池的冰雹,只有一阵阵的北风从山间的榆木中呼啸而来。鸡鸭在笼中抱团,猫狗围炉酣眠,朱品文坐在炉边,翻看那本薄薄的练习册,枯黄的纸张上用铅笔写着他儿时的第一首诗歌: 大山一直站在那里 你不觉得累吗 如果是我 我不会一直站在一个地方 “你们两兄弟把这顿酒喝了,你家老爹的事也算办完了。”朱品文的母亲方玉蓝看着两个疲惫的儿子,起身走向厨房。 老黑猫从母亲的怀里惊醒,纵身跳向地面,蹒步走到朱品文的长兄朱品富的脚边睡下。 “你身上还有钱没得,再耍两天要赶紧去找事情做了。”朱品富翻来覆去地查阅账本,算了有四五遍,算出父亲朱虞高的丧事一共花了四千七百二十八块五毛钱。 “还剩点买票钱,后天就走。”朱品文并不看他的兄长,低着头把本子翻了一页。 “去哪里,还是江州?”朱品富合上账本,见弟弟没有回答,从衣袋里掏出一包“红双喜”,抽出一根往炉火中燃了燃,“你现在回去,厂里还要你做不?”他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暂时模糊了朱品文的脸。 朱品文在他的练习本里翻到一串电话号码,工整的数字底下还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常池。 他早对冰冷的数字毫无兴趣,倒是这行难以捉摸的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努力回想自己是何时写下的两个毫无关系的汉字。这是人名?地名?还是胡编乱写?这本伴他多年,即使是外出打工也带在身边的练习本,突然让他觉得匪夷陌生。 “不一定。”朱品文突然翻过那页令他沉思的笔记,抬头回复兄长的提问,“可能厂已经倒了。” “要不你留在岭溪,帮你大嫂看店。” 朱品文翻回笔记处折了一角,合上本子站起来说:“不了,我也帮不到什么忙。” 他拨开黑木长凳,去厨房把母亲热好的饭菜端了过来,两兄弟把剩下的烧酒喝了干净。 岭溪的冬天是灰蒙蒙的,早晨到傍晚的区别仅仅是灰色的明与暗。呼啸的北风往往在夜间肆虐,到子时才肯停歇。榆树的黄叶尚未落光,稀疏的几片还驻留在枝杈上,等候寒风将它们剥落。也许是黑夜里的一阵强袭,也许是白天中的一缕微拂,到了朱品文离开岭溪的那天,朱虞高家的树叶子全落光了,一排光秃秃的榆树裸着枝桠立在后山,像朱品富插满烟灰缸的“红双喜”,像朱品文练习本上横七竖八的诗歌笔记。 临行前,朱品文攥着母亲粗糙的老手,手心是她怎么也不肯接下的二百块钱。方玉蓝佝偻的身躯伏在小儿子的身上,眼泪从她枯干的眼睑骤然流出。这张清瘦憔悴的脸在朱品文的印象里本应慈爱而刚强,如今短短数月却满是泪痕,黯淡枯黄。 朱品文拍了拍母亲的脊背,像第一次出门时傻笑着说“没事的老妈,是去赚钱又不是去打仗。你在家里头好好的,等我回来就是了。”朱品富见状丢掉手里的烟头,过来搀住母亲:“让他走吧,就看看他能有什么出息。”出乎意料的是,弟弟第一次出门时,朱品富也说过这话。 五年前朱品文第一次出门,朱虞高拄着拐杖,在木门旁大口大口吸着旱烟。从那以后,朱品文只能在黑白照片里和父亲再见。从出殡到下葬,朱品文不曾想过流泪,可离别在即,斑驳的木门上再也挂不上父亲的旱烟枪,望着兄长和母亲,朱品文默然转过身去。 “去看看芷若吧,她嫁给段黎阳了。”方玉兰对着朱品文的背影说。 “昨天我去买烟她还问我你哪时走。”朱品富喊道,“我劝你别去了,你们两个没得缘,人家娃儿都会走路了。” “嗯。”朱品文望着灰色的天空,他回想不起周芷若的脸了。他只记得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盯着他时他会不自觉地低头。他抿了抿嘴唇,转身凝望了一遍老宅院、旧木门和那座永远站在同一个地方的大山…… 大山不觉得累,老宅院和旧木门也不觉得。 “老妈,大哥,我走了,你们保重啊!”他看到母亲擦干了泪痕,兄长又从衣袋中掏烟,他突然很想和亲人再说说话,但只憋出了一句:“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哈……” “是咯是咯,家里有我和你大嫂,你放心赚你的钱,没得出息不要回来了。”兄长用那根点燃的“红双喜”指着他喊道。 朱品文挥了挥手,向母亲和大哥做最后的道别。 周芷若的是朱品文的儿时的旧友,两人在上学时常常同去同归。那年朱品文考上高中,周芷若则留家帮父亲照看梨园。朱品文去省城读书的前一天,两人在崎岖的山路中走了一圈又一圈。 山间的野花常常挺立在青黑的怪石之上,成片的紫橞槐恣意生长在山腰。山路上没有台阶,有的只是一条一人宽的红土小道。 像从前上学放学时那样,周芷若走在前面,朱品文慢慢地跟着。 “品文哥,以后你就一个人上学咯。”周芷若摘了一串槐树叶子,一片一片地扯着玩。 朱品文没有回答,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他感觉天空离他是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山间偶有几声鸟鸣,比朱虞高养的画眉叫的更清脆,更欢愉,从山间回荡到天际。 朱品文的高中名为岭溪二中,距离他的小村谷凉有三四十里地,往返一趟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好在二中是寄宿制,朱品文通常半个月回一次家。 他最后一次从学校回来,是在高考之后。 那次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