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朱翊钧却没答话。
只听张居正继续道:「如此案子就能办下去了,南直隶定罪谋反,大赦后降格论死。」
「京官贪污,也可因人赦罪。」
「严丝合缝,合乎律法,却又不会牵涉过广。」
朱翊钧听到此处。
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朕知道。只是,怨望归于先生,恩德归于朕。」
「先生日后,恐怕就不好开展工作了。」
这一点,朱翊钧也想过。
可即便大赦天下,虽不罚,却也定了罪,况且退赃是免不了的。
怨望少一些,却不会少太多。
终究需要一个人扛住。
张居正回味了一遍这个奇怪的词,理解过来之后,旋即抛诸脑后。
他认真看着皇帝:「陛下,牵连不广,还能压得住一时。」
「臣……不在乎身后名。」
说不在乎是不可能的,但,生前的事,总归比死后的事更重要。
朱翊钧陷入了沉思。
这麽大的事,海瑞肯定办不了,也只能皇帝或者首辅能扛起来。
当然,监国太后也可以,但这不现实,把黑锅扔到不通政事的女人头上,朝臣一品就知道不对味,到头来找不到怨愤的对象,大不了一起恨,恨皇帝丶恨首辅丶恨朝廷。
这还不如一个人顶着。
但若是真让张居正去扛这事……
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张居正。
那这位首辅名声肯定臭完了。
毕竟,他徐阶的揭发里,也有这位首辅,若是还反过来还对同僚痛下杀手,那朝臣当中,乃至士林,民间,恐怕都没个好。
纵使自己给张居正的名声硬抬起来,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届时野史里又会是什麽三十二抬大轿的东西。
不仅如此,抗下这种事的首辅,有几个还能在这位置上继续乾的?
严嵩这种着名背锅侠,最后什麽下场不言而喻。
以张居正对新法的执念,定然是不想致仕的。
这是在政治生涯,赌皇帝的人品啊!
朱翊钧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这麽信朕?」
张居正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臣,不会不如海瑞那厮。」
既然皇帝对海瑞都矢志不改,他张居正就更不会差了。
若是皇帝没有这心志,现在早就大局为重了。
这不是信皇帝,这是自信。
朱翊钧愣了一下,这才恍然。
这是方才他激动之下,质问张居正,难道才复起了海瑞,莫非又要让他致仕这类话。
话虽如此,但朱翊钧还是忍不住感慨。
这是傲气,也是实打实的信任。
但……
自己可以说承诺过要全了这些人的身后名的。
如果真让张居正背锅,太容易被反攻倒算,自己活着还能护着,就怕自己一死,张居正就要被开棺戮尸。
若是世界线收束到这个份上,那也太无情了。
见皇帝没有言语,张居正再度行礼:「陛下,那便如此吧。」
正下拜要告退,突然发现被皇帝扶住。
只见皇帝神色复杂看着自己,喃喃道:「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朱翊钧仰起头,陷入思忖。
张居正不由劝道:「陛下,只能如此了。」
见皇帝不语,张居正难免有些感动。
他自己提出此事,自然也明白是什麽后果。
若是换作前两位皇帝来了,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如今皇帝犹豫不决,才足以让人感怀。
但是,大局在这里,能做的选择并不多。
张居正抓住皇帝扶他的手,恳切道:「陛下,此事若装聋作哑,则有负天下大望。」
「若是要继续办案,则怨望过深。」
「如今除了臣,别无第二人能担了。」
朱翊钧仍是不语。
过了好半晌。
他吐出一口浊气:「先生,不瞒你说,若是内阁非要朕大局为重。」
「朕恐怕就会……即刻让海瑞带着抄家的银钱回京,拿着这笔钱,整备京营,哪怕就在这西苑遴选翰林院,重开三省,也要把这锅夹生饭吃下去。」
张居正面色一变,就要开口。
朱翊钧按住他,继续说道:「不过,如今既然先生与朕一心。」
「此事自不再提。」
「但……若是全让先生担了,朕也过不去心中的坎。」
「朕有些别的想法。」
他顿了顿,认真看向张居正道:「先生,伱说,这些怨望,朕真的接不下吗?」
……
万历元年,一月初一。
淮安府衙。
徐阶安然地坐在一间书房内,在两副对联上,书写盈尺大字。
陈胤兆站在身侧好奇探头看徐阶行笔。
心中忍不住感慨一声好字。
徐阶师从聂豹,是王守仁之再传弟子,可以说根正苗红的师出名门。
嘉靖二年的探花,入了翰林院直冲青云,靠的就是一手好字好词。
他自语「玄文入直」,不是没有缘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