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一番童言稚语, 倒是奇妙地平息了李白心中怒火。
小丫头站直了身子,李白才瞧见她一身炭黑,鸡窝脑袋, 还顶着一副过分得意的嘴脸, 可比自己狂多了。
李太白登时有些手痒。
阿寻如今就是个七娘无脑护, 见情势不对,冷着一张冰块脸凑上来打岔。
“先生去岁吩咐要储备的藕稍鲊、浦鲊已经晒好了,明日便能入瓮腌制。另外, 悲田坊的老人们还做了些玲珑牡丹鲊①,都是我们自个捕鱼、采叶, 一点点弄干净的, 先生与七娘子若是不嫌弃……”
阿寻说到此处有些羞赧, 索性住了口。他见识过李白的出手阔绰, 知晓他们师徒游历大江南北,尝遍了珍馐美味, 一道长安的冬日家常菜,怕是根本入不了眼。
可这又确实是悲田坊老人们的心意……
阿寻无法,只好恳切地看着李白,难得流露出两分小郎君的青涩感。
李白将眸光落在他身后, 忍不住笑着扬起下巴点了点:“你就是掉在土里滚两圈, 七娘都不嫌弃,更别提干净的了。不信你自己瞧瞧。”
阿寻回头,石台前的瓦罐果真被七娘抱在怀中,她也不用食箸, 手指头拎起来便尝了一块,还大声夸赞着:“哇!红红的好像牡丹花开了一样!”
“真好吃呀!”
阿寻语气生硬:“七娘子喜欢便是最好。”
七娘可喜欢了,连忙冲他点点头:“喜欢!悲田坊的阿翁阿婆们果然是珍宝!”
李白趁七娘不注意, 也摸了罐罐里的一朵牡丹鱼鲊,边吃边嘲道:“人家只要会做点吃的,你都视若珍宝,你从小到大认了多少珍宝?”
七娘冲他做个鬼脸:“反正没有你这个糟老头子,哼。”
阿寻在旁不由露出浅笑。
李家师徒的闹腾里,果真藏满了最朴实无华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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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宫于五年前借机修葺之后,画栋飞甍,雕栏玉砌,越显皇家气派。
才值深秋,南熏殿内便早早燃上了瑞炭。这是一种凉州进贡的御用炭火,每年数量稀缺,只专供皇室与特赐的李姓族人。
李隆基闭目靠在软榻上小憩了半个时辰,此时醒过来,还算有几分精气神。他张口问:“高力士,如今何时了?”
听闻陛下呼唤,高力士连忙从外间的奏疏堆里起身,进来奉上一条热帕子:“郎,晡时初了,可要用些小食?”
李隆基用巾子捂了捂脸,随手递给他:“不必。这个点玄玄也该入长安城了,朕等着她进宫一道用膳。”
高力士听到玉真公主的名字,表情有一瞬变得不自然。
李隆基与他朝夕相处,自然是察觉了。
帝王眯着眼问:“发生何事,与玉真有关?”
见高力士措辞半晌不开口,他又道:“是李白上奏疏讽谏?还是七娘又闹幺蛾子了?罢了,今日玄玄从东都回京,朕暂且不与他父女计较。”
“郎,奴听闻…李补阙议亲了。”高力士垂着头开了口,后头的话便好说了,“相中的是安陆许家房的姑娘,六礼流程已然走到纳征……”
话未说完,李隆基抬手将桌上的熏香炉子掀翻在地,香灰倾倒,呛人的气味顿时充斥满室。
高力士只得闭了嘴,熟练地候在一旁。
李隆基怒气冲冲,负手来回走动:“他李太白一介商户之子,先是胆大妄为,肖想我大唐公主。朕看在玄玄与七娘的份上姑且饶他一命,此子竟还不知悔改。污名皇室之后,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就打算照常婚娶?他哪里来的脸议亲!”
高力士垂眸暗自叹息。郎这是气糊涂了,要真讲理的话,玉真公主早已大婚,岂不显得七娘子更可怜了。
可惜,这时候的李隆基是听不进去这些的。
玉真公主是从王屋山灵都观归京的。
她还未来得及换衣裳,便进宫来拜见久未谋面的兄长。一进门,她先瞧见地上的香炉盖子,压下心中疑惑向李隆基作大礼。
李隆基正在气头上,将玉真亲手扶起来,便要高力士将此事再学一遍。
玉真公主听闻李白要娶亲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只有惊奇,随即笑道:“我当发生什么大事。怎么陛下被李补阙讽谏了两次,便连亲都不许人家娶了?”
李隆基一瞬不瞬地观察着玉真的表情。良久,才缓缓道:“旁的姑且不论,你就不怕那李太白娶了个妒妇进门,再叫七娘受了委屈?”
玉真僵着笑容,不肯承认:“皇兄这话叫人疑惑了,李补阙的家事,我为何要挂心。”
皇家的亲兄妹之间沉默对峙着。
李隆基忽而想起玉真小时候也如七娘一般调皮,却不知打从哪日起,逐渐变成今日这幅不与他交心的样子。若是为了张果,那人不是已经赐给她了吗?
李隆基拢着眉心,只觉心烦意乱,那点最后的耐心便消耗殆尽。他恢复了一位帝王该有的威严,审视着玉真,做出最后通牒:“你当知只要朕一声令下,便能叫高力士带人去取了李白性命。七娘到底流着皇室的血脉,无论是养在宫中,还是去永兴坊‘十王宅’边辟地开府,朕都不缺这点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