槃生垂手而立,不按月儿吩咐的入座,也不急于退下。他满眼惶惑地看着桌上的女子,正满眼含泪,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地胡吃海塞着满桌珍馐。
即便吃得如风卷残云,槃生丝毫感受不到女子对于美食的喜爱。更像是发泄压抑已久的愤懑,都化在了食欲之上。
果不其然,在强塞下半个蟹粉狮子头之后,少夫人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是决堤的闸口,想用尽周身最后一丝力气去维持着体面的形象,然而理智在崩溃的刹那,体面是那么微不足道。
原来方才坚韧不拔的少夫人,也有她脆弱的一面。
槃生小小年纪,便见惯了这世上的诸多层面。但他从来没见过这世上有人可以这么美……确切地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美。只是他从未曾想过,有人可以在哭得如此狼狈的时候,还能这么好看。
他没读过什么书,对于梨花带雨这类附庸风雅的词是想不出来的。但他看着那一粒粒晶莹的泪珠划过粉扑扑脸蛋时,想着珍珠玛瑙也便好看至此吧。
好看的人,连眼泪都是值钱的。
槃生讷于言,也囿于身份,只能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少夫人哭,不去劝慰,只能默默陪伴。
良久,月儿哭累了,觉得压在胸口的一团火苗也逐渐熄灭,装泪阑干的她掏出帕子好顿擦拭,终在看着随身带的小镜中自己花猫一样的小脸时,噗嗤一声,破涕为笑了。
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丢人了,明明是胜者,有什么好哭的?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以后难的地方多了去了,还能事事都要哭一哭么?
“让你见笑了,坐下来,吃点东西。我对面半面桌子的菜我都没动,你别嫌弃。”
槃生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冲着了哪路神明,长久以来他乞讨,偷窃,给人拉过黄包车,给富家小姐提过购物篮,被打,被骂……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
可今儿有人对他说,“坐下来吃,别嫌弃”的时候,他却挪不动步了。
少年人的心思连自己都猜不透,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槃生这不过刚长成形的年纪,不知为何,也在今时今日,生出一丝敏感多情的自尊心来。
月儿拭了泪痕,又补了些散粉口脂,早已恢复了原本玲珑娇俏的模样,她见槃生仍执拗着不肯入座,聪慧地想到了这孩子怕是不好意思了。
于是笑得更温和了:“作孽似的点了这么多菜,她却走了。浪费粮食太过可恶了,你就当帮我个忙,替我分担一些罢。”
台阶给的十足,槃生再滞滞扭扭的,便不似个男人了,于是入座低头吃菜。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饿了一天了,怎么吃着锦东城最好的馆子,却味同嚼蜡。
二人沉默的当口,庆哥端着青鳝煲进来了,依旧是一脸礼貌到谄媚的笑意,却丝毫不让人反感。
面上讨喜,本就是他这行当该有的职业素养。
月儿从手包中掏出些美金,客客气气地递到庆哥手里:“方才的事,多谢小哥帮忙。”
于旁人听起来,是这一煲青鳝结下的善缘,于二人心中,自然明白说的是庆哥不多言语之恩情。
庆哥心领神会,拒了月儿的好意:“少夫人放心,小的做该做的,说该说的。”
二人即将离开包房时,槃生将月儿交给他的那沓美金还给月儿:“掌柜说,少帅在这里的户头上有不少钱,少夫人无须再往里存钱了。”
月儿惊愕,方才应对莉莉的所有底气,皆是来自她叫槃生去柜台存了不少美金。原来误打误撞,人家看的还是少帅的面子。
“那也就是说,这盘青鳝,真的是给少帅预留晚餐的?”
槃生点头。
月儿方落在肚子里的一颗心又凭空悬了起来,但转念一想,吃了也就吃了,大不了今晚回家把钱还给他便是,于是吩咐店家将剩下的菜用食盒装了起来,她要去明家学法语了。
刚上车,月儿回头,见庆哥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于是叫司机等了片刻,自己走向庆哥,二人朝偏僻处去了。
“月儿,好多年不见了。方才软包房里怕隔墙有耳,没敢攀谈。”
“庆哥,我……如今是明家独女,少帅夫人,明如月。还望您……”
庆哥赶忙点头:“明白了,都是苦命人,你能有个好身份好前程,我看着也高兴。打今儿起,我便忘了月儿,只记得少夫人就是了。”
月儿心怀感激,仍旧想靠金钱略表心意,庆哥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下。二人你推我搡,又怕被人看见,最终,月儿满心感激地一谢再谢,见四下无人,回了车上。
然而巷子的尽头,吃了瘪正满心怨怼的莉莉小姐,仍旧不甘心地未曾离开,正看见二人谦让的一幕,怒火被狐疑所取代。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月儿拎着食盒,兴致冲冲地来到了明家,正打算把这些好吃的分享给好姐妹。
可一进明公馆大门,便听见了里面的争吵之声,男人慷慨激昂,女人嘤嘤啜泣,难不成,是哪对小夫妻在吵架?
月儿走到洋楼门口,听见男人的声音:“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去求她。我自会想其他办法,你和同学们再等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