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宋人晏几道的小令,淡而有味,浅而有致,经由水生偏冷的唱腔演绎,更添了人事苍凉和千帆过尽的味道,作为一场戏的落幕结词,正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颇有画龙点睛之效。 一场牢狱之灾,令心高气傲的花魁娘子芷兰向着隋浪迈出了第一步。患难见真情,隋大官人亦从此收心定性,与自己的少年旧识相携相扶,深情款款地步入帷幕之后。 至此,陆梦龙呕心数年的《烟雨楼记》终于定本,当年嘉兴府莺泽湖畔烟雨楼中一段缠绵悱恻的儿女故事,经由水生和玉官的演绎,复现于十年后的隋浪、芷兰面前。 人间风月本无常,事往繁华尽可伤。水袖起落之间,孟沅君早已泪流满面。 绯儿递来帕子,手被沅君握住。泪眼盈盈望过来,“那会儿你还没有桌子高,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 绯儿看了旁边的段不循一眼,忍着泪意,“这就叫姻缘前定,曲终人不散,小姐与段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 沅君含笑擦了擦眼角的泪,一歪头,靠在段不循肩上。 静临望过来时,看到段不循的手臂回揽住孟沅君的腰,侧脸的轮廓由直线勾勒,转角锐利,没有回圜的余地。 帷幕再度拉开,陆梦龙站在水生和玉官之间,三个人一起,向着台下的友人——他们的第一批观众谢幕。 静临这才发现,水生和玉官憔悴了许多。 忘机亭的大雪已下了将近一年,期间周家班子不曾有一次鸣锣开鼓,而今水生和玉官再度登台,想来是已经缓过来了罢。 她们是极有天分的伶人,尤其是水生。静临看着戏台上的隋浪,仿佛就看到了二十出头的段不循。 亲至学使衙门谢却衣冠的读书人,摇身一变,成了商海浮沉里的弄潮儿。一以贯之的,是身上那一股子荡检逾闲的玩世不恭之气。 是以,初出茅庐的小子,敢到号称“平康第一处”的烟雨楼撒野,为花魁娘子的初夜,不惜千金一掷,散尽家财。 饶是见多识广的花魁,亦为这股少年恣肆心折,由此自赎其身,成了秋水琴苑中深居简出的琴师。高山流水叹知己,阳关三叠望故人,抹挑勾剔,打摘擘托,最常弹的,依旧是入门之曲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秋风词瑟瑟萧萧了十年。好在,十年后,一掷千金的,千金散尽还复来,痴情苦守的,守得云开见月明。段不循浪子回头,孟沅君得偿所愿。 陆梦龙这戏痴苦心编排了这么一场好戏,静临花费了一年多的时日,至此方才看懂了这出《烟雨楼记》。 “如何?” 陆梦龙走下台来,语气颇为自得。 他站在孟沅君与段不循前面的三角高几旁。再旁边一座之隔就是静临。 孟沅君将一句“甚好、甚好”说出了“何其有幸”的感谢意思,又仰头问身旁的段不循,“你觉得呢?” 静临的耳朵直眉楞眼地看过去,看见段不循难得矜持地一笑,说“是不错。” 围绕往事的闲谈随之灌入耳朵。 静临直挺挺地坐着,尽量让耳朵失明,可是耳朵却非要抢眼睛的活计,将旁人的音容笑貌在脑袋里演得活灵活现。 她觉着自己染上了一种叫做犯贱的毛病,发作起来的症状是五感混乱,自讨苦吃。 陆梦龙这厮邀请她来看戏,她便巴巴地过来看。明知这戏里戏外都有猫腻,明知可能会遇到谁,她还是想来,好像是对疼痛上了瘾,刺一下还不够,非得用力按在血淋淋的伤口上,方才觉得舒爽了、痛快了。 他们几个聊得热火朝天,她在一旁痛快得大汗淋漓,直到厚重的棉布帘子从外面掀开,谢琅带着一身清寒步入室内,方才微微缓和了众人交谈的热意。 这清寒此刻可以救命。静临几乎是飞奔到他身前,一把挽上他的胳膊,亲昵地半靠在他身上,“你可来了,错过了一场好戏呢。” 做派比孟沅君更像是青楼出身。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谢琅的手臂像是失去了知觉,停留在静临的臂弯里,僵硬而麻木。 他任由静临挽着,脚步却停留在门口。 “不早了,咱们回去?” 静临用力点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