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功成,洪入山中麻凹,水滴流流,远观之,状若颗粒葡萄,得名,葡萄瀑布。雨停霞散,壁挂柔荑,芽叶新嫩,多生翠竹青柳。——《楚山水经卷一 竹门郡》 在黑暗中徜徉了好一会儿,澎湃浩大的水势和雨势渐被相迎道远抛在耳后,他随波逐流,沉沉入眠。 不知经过多时,他眼前出现了一场热闹的集会。 左右两侧行道边小铺都挂着灯笼,灯笼的光彩将摊铺照映得五色缤纷。摆摊儿的小贩吆喝叫嚷着,肉包子的香味儿,糖糊了的焦味儿和来来往往打扮俏丽妇人的脂粉味儿都传到他鼻子里,香得醉人。 瞅瞅自个儿,他右手上拿着一根翡翠长簪子,浓绿色沉郁,似肉似冰,细腻清澈,并无纹样,左手上拿着一顶鹿皮弁,用金银丝线缝合,缝隙中装饰数排玄色宝石。 他正向前跑着。 “公子,跑慢些,小心摔了。”有仆役在身后追赶他。 他挤过卖糖人的铺子,挤进一群围观杂耍的人里,乐嘻嘻地冲身后大喊,笑着说,“你跑得可真慢!” 忽然有人将他一把抱入怀中,轻柔地抚顺他额前的乱发,清香的茶叶味扑来,清脆的声音道,“远儿,玩了这么久了,和娘亲回家吧。” 听到娘亲这两个字,他瞬间就觉察到这是梦,暮然抬头,热泪盈眶,光影阑珊里,他看不清抱住自己的人的面容。可这是他数年来头一回梦到娘亲,伸手去讨要怀抱,“要娘亲抱!” 那女子把他抱起来,举起来,转了好几个圈逗他,“好喽,好喽,我们回家喽!” 好不真实,他已经二十五岁,不是儿童身形,娘亲不可能将他抱起旋转,转圈逗他。 可梦里何必在意这些,他留恋娘亲如同哄小孩子般哄他,心里被装填得满满地,飞翔起来一样,就咯咯笑出声来,又忍不住哭出来,大口大口地嚎啕着哭。 身前的女子摸摸他的头,问他,“远儿怎么哭了。”他抹了抹鼻涕,笑了一下,“娘亲,我想回家。”一双温柔的手伸过来,将他的泪水抹掉,“是不是有人欺负远儿了,不哭,不哭。”她的手轻轻拍在相迎道远的背上,“啪”,“啪”,“啪”,“啪”。没有人欺负他,可他过得很不好。他想起自己从山涧跌落,想起松开了半截木桩,想起狂暴的水势和身上的痛楚。 别醒,他试图麻痹自己。 “啪”,“啪”,“啪”,“啪”得声音越来越响亮,不是拍背抚慰,而是一记记耳光。 伴随着抽痛,相迎道远的神智清醒过来,自己正躺在一处泛着青黄闪光的礁石上。 他的清醒混杂着愤怒,仍是不愿意睁眼。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重新回到刚刚的梦境之中。 戏耍的人群不见了,阑珊的灯笼火光消失了,仆役的嗔恼抱怨和娘亲身上的茶叶香味都统统消失了,那场梦离开了他。留下来的,只有一声声响亮的咒骂。 有一个稚气地声音在辱骂他,“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你这个混蛋,给我醒过来!”“快给我醒过来!”“小混蛋,竟然自己找死!” 他愤怒地睁开眼睛,想要将这个人一脚踹开。 待睁开眼,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将他的衣领拽得死死的,眼中露出杀气,正对他破口大骂。他的半张脸被抽得火辣辣地疼。 少年眉清目秀,面颊上三颗黑痣,十三四岁年纪,怒气冲冠,正撅着嘴巴,见他睁眼,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像是要杀了他一般怒吼道,“怂货,孬种,谁准你死了!” 奇怪,看样子是这少年救了溺水的他,可这少年如何知道他是一心求死,又为何为此怒火中烧。 暂不论来者何人,他亦有余怒未消,怨少年搅和了自己的美梦,也顾不上问清楚,只蓄力一拳,直冲少年脑袋挥去。 那少年反手轻松挡下,又骂道,“你敢打我!你这蠢货,蠢蛋,天下第一蠢驴!” 少年又继续骂了老半天。 梦意完全散去,他听着少年对他又打又骂,觉得甚是眼熟,难道是故人吗,是一位他已经忘却的故人救了他。他咬咬后槽牙,启齿问道,“敢为阁下是?” 那少年气得将他一把推倒在地,一根手指怼向他的脑门,压出一个深刻的指印,“这么多年了,过去的事儿,你半点没想起来不说,还敢寻死,真是良心肝当成狗肺,柔荑白白救了你这条狗命!” 听到“柔荑”二字,他全身气血突然停止流动,恐惧与悲恸同时摄住他,他的脑中一片空白,胸中一股火热的痛苦折磨着他。这个感觉,比溺水,呛水,水流撕裂皮肤,砺石撞断腿骨还要痛。 为什么,柔荑是谁,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就撕心裂肺,为什么他现在好像比死还要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