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毒助功后,骆昀的内力终于又有了提升,像静止多年的水车重新开始转动。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勤奋,也像以前一样勇决。但只有我知道,他心中那些既往的准则与信条已经动摇,而他依然强迫自己行动,不敢懈怠,因为他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陷入无尽的迷惘与虚无。他强加给自己的意志与内心无休止的彷徨苦闷反复挦扯,心中那个缺口就不断伸张。这种撕裂的痛苦,或许只有无知无觉的傀儡才能完全承受。而骆昀不是傀儡,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也从来不向别人倾诉这种痛苦。他还是众人眼中仁义忠勇的青年英才,依旧被寄予厚望。 骆昀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 我不知道他竭力支撑的“伪装”还能坚持多久,也许我再也无法获知他以后的经历,因为这个长梦大概很快就要醒了。骆昀说,我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他只能听到我的声音。 “前些时日,晏师兄在修炼盈缩功时走火入魔,不幸亡故,门内不少弟子心中惶惶,害怕自己步此后尘。或许我将来也是同样的结局,只是你大概看不到了。” “那我宁愿看不到。” “可怜晏师兄的女儿只有两岁,出生时就没了母亲,现在更是孤苦,被夏姑姑带进小楼抚养。说起来,徐邺师兄今年新添了一个小公子,我们过两日就要去江宁吃百日酒。据说这位小公子骨相奇佳,是练武的好苗子,成年后一定大有作为。这两个孩子,出自同门,年纪相仿,以后却要走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只怕上天不会给人选择的机会。” “可是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我八岁入碧穹宫,当时夏姑姑和高先生感情还很好,他们都很喜欢我,说我适合读书,不适合习武,要亲自收养我,日后我就可以承继他们的职志。但我嫌小楼中的日子太过冷清困闷,不能立业扬名,就执意跟从师父练武。” “你后悔过吗?” “我不知道……所以很想看看这两个孩子以后走过的轨迹。照常人预想,小公子的路是生前扬名立万,身后青史流芳。小姑娘的路则是生前寂寞,身后也寂寞——她是不能给自己立传的。” 一个将借由口耳相传与笔墨记载永铸形迹,一个将像轻烟一样消散无踪。 贪生畏死,人之本能。而将自己短暂的生命印刻在武林历史一望无尽的碑林中,代代流传,累世颂扬,又何尝不是对生之留恋的一种极致体现? “骆昀,你现在依旧汲汲于这种‘永恒’吗?”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如果半点痕迹也留不下,不是一件很无情的事吗?我自小没有父母亲人,性子又沉闷,几乎没有真正的朋友,人生中有什么胜事,也不知道该与谁共享,至于姻缘子嗣,那也是不能强求的事。我总害怕自己白活一场,连为我立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所以我从小就想,一定要努力为自己拼出个名头来,让天下人都识得我,这样才不算虚度,不算寂寞。” “依照佛理,无论哪种结果,都是空无。” “可据我所知,你们佛家也有《高僧传》,许多寺庙也都有高僧名录,这又是为何?” “那只是现世的方便法门,好引导后来的佛弟子开悟。” “倘若贵庵日后要编写一部‘名尼传’,你想上面会如何写你?” “我只知道,即便身后关于我的记录云烟满纸,也横竖不会写到我在梦里遇见过一个俗家男子,还跟他交了朋友。” 骆昀愣了一下,忽然笑了。 不是惯常的苦笑、冷笑,那些笑只是在皮肉上略作停留,像一滴冷雨迅速滑过莲叶表面。这次的笑则是莲叶自身生长出的叶脉,它是蓬勃生机的证明,自中心舒展开去,向最远的边缘延伸,如春水融冰般,让一切都松弛下来。 这是终于释然后的笑。 “那么其他的东西写不写,也无甚紧要了,我还执着于它做什么!” 骆昀的眼里又重新现出微弱的光芒,不似少年时那样灼热夺目,而是温和疏朗,缓缓流转,却很动人。 “小师父,谢谢你。我现在痛快极了,当浮一大白!” “是你自己看开了,不用谢我。” “还是要谢你。能够交到这样一个朋友真是难得,可惜你的梦终有尽时。” “我也要回我的尼姑庵,虽然不舍,但人不能总在梦里耽搁。我还有经书要念,还有地要种,净芸还等着我同她一起挑白菜上的虫子。” “小师父,或许你也是别人的梦中人呢?百年光阴不过一夜从黑到明的梦呓,那做梦的人或许也有个谁在等着他呢。” 几句话如醍醐灌顶,我在梦中已没有实体,但却觉脑中一片清朗,如见大光明。 焉知此非梦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