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醉眠中被一阵钟声惊醒。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醒来只觉头疼欲裂,四肢绵软,使不上力气。 钟声还在响,沉厚绵长。 眼皮似有千斤重,我也懒得抬它,只向身边的乞丐问道:“是不是靠岸了?” “啊呀,你在讲什么梦话?钟都敲过几下了,还不醒,当心误了早课,师父罚你呢。” 却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那声音故意压低,细如蚊蝇,却异常清晰。 接着另有声音响起,笑吟吟道:“你没听她梦里也在念佛,说什么靠岸,可不就是要渡过苦海,登那彼岸?可见她心诚。”也是一个女孩儿故意压着嗓子说话,不过声音略稳重些。 第一个女孩儿又道:“论心诚谁比得过净航师姐!诶?师姐你闻,净染身上有股怪味儿。” 我此刻想起自己就是净染,于是迷迷糊糊道:“昨天喝酒了么,身上自然有酒味儿。” “吓,乱讲!”忽有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捂住我的嘴,听声音,应是净航。“梦话也不能胡说,要毁修行的!咱们这里哪有酒?方才还说你心诚,现在又要造口业。” 我缓缓睁开眼,看见了净航,她约有十三四岁,眉眼都是细细的,头发剃光了,只有薄薄一层新生的绒毛。见我醒了,第一个说话的小尼姑也凑过来,笑道:“酒是什么样子呀?我长到现在还没见过酒呢。”我记起她叫净芸,大概六七岁,比我小一些。 净航道:“你就会胡闹。咱们戒律第五条,都忘了么?” “不得饮酒,不得嗜酒,不得尝酒。酒有三十六失,失道破家危身丧命,皆悉由之……”这些戒律似是很早就刻在我脑海里,此刻汩汩流出,又不像是我自己说的。 “好啦,快起吧,否则真要迟了。” 晨钟在寅时六刻就敲响了,天还没有亮,我借着几盏烛灯微弱的光,环视自己所处之地。 不大的屋子里排了两列通铺,铺盖一例是沉闷的铁灰色,多数已经破旧,露出稀疏陈败的棉絮。窗户只有一扇,在接近屋顶的高处,此时稍稍开了一条缝隙。大概因为常年难见阳光,四面墙上到处都是霉斑,墙皮剥落大半,潮腐气息直堆到鼻尖,屋内通风不畅,沉窒非常。净航话毕之后,再也没人开口,昏暗的室内一片默然,唯闻钟声。按照程式,各人穿戴齐整、叠好被褥后,就齐齐坐在自己床头,双手搁在膝上,眸子都沉沉地垂着,谁也不看谁。 十几个小尼姑套在清一色灰扑扑打着补丁的宽袍里,面目大同小异。 我觉得压抑,喘不过气来。 忽然房门洞开,一位已近中年的比丘尼提着灯笼立在门外,另一只手里攥着一串钥匙。不用她开口,我们已自行站起,一个挨一个,排成行伍,鱼贯而出。我走在队尾,已不似方才那样沉闷压抑,而是变得无知无觉,好像一段木头,或一根苇草。 铜钟依旧在撞,我循声望去,看见一座钟楼的轮廓,在昏暗的天幕之下,显得格外庄穆。 眼前景象随步履转换,记忆也渐渐恢复。我开始看到自己将要经历的一天:入大雄宝殿课诵,之后去斋堂用早饭,煮熟的菜未经调味,总是发苦,但须全部吃完,不得浪费。早饭过后,听师父讲经,我悟性极差,入耳者多,入心者少。接着过斋堂吃午饭,一天仅此两餐,过午不食。下午去后山,帮着大师父、师姐们打理菜园,这也是唯一可以说两句闲话的时间。之后,太阳还未西沉,暮鼓就会响起。 昨天便是这样,明日依然如此。 我目睹这些毫无差别的日子,仿佛灵体已经分割开来,魂魄逸出肉身,尾随仅余躯壳的净染,旁观她的痛痒,自己成为自己的局外之人。我突然觉得异常疲惫,想叫住她,请她停一停,而她只是麻木地向前走,毫无回头之意。一列麻鞋缁衣的小尼姑,彼此之间保持相同的间隔,踩着同样快慢的步子逶迤前行,目不旁视,秩序井然,好像已经连为一体。而她也只是其中一员。 本应毫无重量的魂魄此时变得异常沉重。我已经无力追赶,目送着缀行的沙弥尼,心中无端升起一阵悲凉。 像无数个往日一样,净染与同门绕过法堂,自月洞门步入大雄宝殿后院。她先看到院子中间釉面斑驳的酱色水缸,其中养了两三朵白莲。然后是一座铜制烛台,零零散散摆着些供养人进的灯盏,烛火在微风中明灭不定。烛台旁立着两座废置的石雕灯塔,莲花为座,佛像为顶,满覆青苔。 一切如旧,没有什么新奇景象。净染目光直直地扫过去,将它们摄入空洞双眼,像枯井死水倒映着一轮苍白的月亮。 打头的沙弥尼已经迈入大殿门槛,其余的紧紧跟随。净染走到水缸旁,见白莲业已脱瓣,莲叶也有了枯黄的痕迹。花叶凋零预示的节令变迁,未能在净染心中引起一丝波澜。她望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