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藏在厢房外屋檐下的盛余庆和周小渡对视一眼,不由感到惊异。 盛风刃原来真是死于盛羽驰之手。他并非是急于采药才私自外出,更不是出了意外坠崖而亡,而是盛羽驰将他引到崖底出手杀害。 盛风刃的尸首似乎是被盛羽驰抛入了水潭,不知所踪,所以那夜在墓地里,周小渡挖出的尸体是冒名顶替的假尸体,所谓盛风刃被野兽啃噬到面目全非的说辞,不过是盛羽驰编造的谎言。 可是,盛羽驰为何要杀死他的亲生儿子?从涂子律的说法来看,盛羽驰暴起发难前,两父子的感情状态似乎并未有大变动,是中途出了什么事情才导致盛羽驰痛下杀手?涂子律所疑惑的,水潭里的活物又是什么东西? 厢房内,涂子律已是泪如雨下,“我只是不明白!他那么好,往日里孝顺父母,疼爱妹妹,为了让你们高兴,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剑,研究剑谱常常熬到半夜,每回你多夸他两句,他都会高兴地跟我说上半天……” 她痛哭流涕,惨白的脸上眼泪和血水湖成一片,“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他临死前怎么可能想得到,他最敬重的父亲,会扭断他的脖颈、夺走他的性命!甚至连个全尸都不肯给他留下!” 男子却是不为所动,沉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这一身血肉,全部都是我赐予他的!我想要收回便收回,需要什么理由?一个孝字大过天,为父母效力,乃是他的本分。” 他停顿下来,胸膛起伏着,忽地脸皮一抖,拔高了声量,“若非走投无路,我怎舍得付出爱子?我心中的悲痛,你如何能懂?能做的我都做了,半分痛苦都未曾让我儿承受,我对风刃可是仁至义尽,轮得到你一个外人在此置喙?” “你管这叫仁至义尽?”涂子律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是人,是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他不是你的一个物件!早知如此,你当初又何必生下他来?难道对你来说,儿女和奴隶无异么?!” “奴隶?”盛羽驰怒极而笑,“试问怎样的奴隶,能够乘肥衣轻、鼎铛玉石地长大?他这二十年的人生里,有什么不是我这个父亲给予的?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生养之恩还不值得他以命来偿么?” “疯子,”涂子律呕出一口鲜血来,唾骂道,“你就是个疯子。” “你说什么?”盛羽驰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很滑稽的笑话,“你说我是疯子?我告诉你,人不为己,那才是真的疯了。这世间所谓亲情、爱情、友情……被捧得天花乱坠、灿若真金,其实都不过是世人捏造的外物,若是人连自己都无法保全,这些东西的意义便是一场空谈!” “像你这样冷血的东西,世人也是不多见。”涂子律不屑道。 “是么?”盛羽驰一丝羞愧的情绪都没有,反而转动起眼珠子,不知在打些什么算盘。很快,他说道:“你不信的话,那我们可以试试……” 男子咧着嘴巴,眼尾皱纹被挤出来,笑得很开怀,“我会让人将你的母亲带过来,你说,在生死抉择之际,她是会选择独善其身,还是会大义凛然地以命相救,换她的宝贝儿子一线生机?”他原本英俊的面容此刻阴森森的,宛如索命的恶鬼。 “江湖规矩,祸不及家人!”涂子律奋力撑起身子,朝他怒吼,“你有种就冲我来!” 盛羽驰一脚将她踢翻,“只有蠢货才会守规矩!” 房外的周小渡给盛余庆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齐没入阴影里,屏住了气息。 盛羽驰迈步走出房门,唤来底下的人,命他们将涂远香迅速押过来。 不久之后,涂娘子被两个护卫扭着胳膊抓了过来,她被推进房间内的时候,暗处的周小渡看见她的脸,那上面是难以言喻的绝望。 周小渡忽地觉得心脏有些酸酸的,一种名为“不忍”的情绪久违地冒了个头,但又被她按了下去。 以她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来看,涂娘子和涂子律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不过是一个见识短浅、只会种花弄草的普通妇人,还有费尽心机、只为给心上人报仇的痴情女子,比起杀害亲子的盛风刃,她们简直是无辜正义的好人。 当然,周小渡知道,这些只是她所看到的部分表象,事实上,她完全算不上了解这两个人,只是因为在盛府当仆役时,与涂娘子日日相处,又在化身潘危时,与涂子律杯酒言欢,故而在这种时刻,会产生出一丝不忍。 这本是人之常情,但是周小渡却觉得,这种体验有些陌生,这让她惊异地察觉,自己流露出仁慈的情况,似乎越来越多。 在之前的那些年岁里,在她当杀手执行各种任务的时候,她戴着各色假面,与数不清的人虚与委蛇,一颗善心被锻造到冷硬如铁,早已习惯做一个无心的杀人木偶,对旁人的性命视若草芥,如今却是,越活越回去了…… 周小渡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这种迹象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它将会带来什么……她已经疲惫,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束缚自己的心肠。 想到此处,周小渡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盛余庆。少年在阴影中向她回望,表情平静无波,像一尊完美的观音像。 自己的心肠是越来越软,这小子的心肠倒是越来越硬,若是放在他们初识那会儿,这傻小子肯定会请求自己出手救下涂氏母女,但眼下却是安安分分、不动如山。 明明是她自己一直在教对方少管闲事,此刻她却忽地有些后悔,莫名觉得,好像做错了事,眼睁睁地看着小芝麻丢掉了一些东西,一些很好很好、但是她配不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