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中,王之换下白日当值所传盘领衫,穿了一身黑衣蓝袖的直缀。见齐芙走近问话,稍稍颔首答话:“辽东军马停在明德门外,今晨便已收归歇整。事情结束的早,便来早了些。” 齐芙走近他,闻到他身上衣衫被日头晒过后的干净味道,皱眉提醒道:“怎么没用熏香?” 王之以为是自己身上沾了马厩的腥气,不自觉后退一步。 齐芙跟上去,指尖在他胸口一点,“内官不用熏香,身上还没有别的难闻气味,就不怕被人看出端倪吗?” 王之一愣,随即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忙应着:“是我疏忽了,还好娘娘仔细。今夜回去我便点上熏香。” 齐芙眉眼平下来,并不是真要责怪他。只是闻到他身上清澈干净的气味,又起张怀恩身上微辣的木料气味,才惊觉这不起眼的疏忽,很可能要了他的命。 “你如今是御马监掌印,又是在极短时间内升上去的,还掌了三大营出入之权。眼下内廷前廷,眼红眼热的人只多不少。做人做事,更是要滴水不漏,不得有半点疏忽错处才行。” 王之点头,心算着自己不能在此处久留,便简要地将今日齐信进京的情形告诉齐芙:“辽东大捷,陛下与燕赤定下岁贡之约,齐守备奉命押解方子帛入京。木笼囚车从入永定门开始,就一路受百姓唾骂,一直到明德门外方止。” 齐芙将风灯放到地上,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王之随着她的动作,也屈膝蹲在她面前,将风灯扶正,继续道:“将领入京,战马刀剑盔甲都要卸在明德门外。齐守备卸了战甲长剑,方才押着木笼囚车入了宫门。我已经探听到,陛下同此前一样,连方子帛的面都未见,就直接让督察院把人领走审问了。” 风灯微弱光线中,王之的脸若隐若现。齐芙抱膝,前世片段在脑中闪回,连着一个完整的结局。 齐芙开口,将脑海中的画面挥散:“那我哥哥呢?陛下可召见他了?” “娘娘放心。督察院押走方子帛后,齐守备便奉召入天禄阁觐见了。” 齐芙松了抱膝的手,沉默一瞬,还是问了一句:“方大人,可还是跪在明德门外请罪了?” 王之点头,“是。同前次一样,方大人一身素衫,携家眷跪在明德门外请罪。” 前些日子,方骞还能进宫跪在殿外请罪。如今,却是连宫门都进不去了。 夜深月明,万籁俱寂中,后院池塘中鱼儿翻动的声音格外清亮。齐芙拢了拢丝帛披风,指尖一点风灯。 王之领会,双手将风灯递还回去。 季春夜短,复仇大计走上正轨,每一步都极为关键,不容行差踏错半步,是以两人能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分别之时,王之微笑着请求:“这一次,就让王之留在最后吧。” 从前两人分别,都是齐芙目送他消失于宫墙之外。 内敛如他,竟也会提出这样的请求。齐芙觉得有趣,笑着问他:“为何?” 欲盖弥彰的月色雾影下,王之立身笔直,低沉的声音如玉碎般清明。 “我想看着娘娘。” 齐芙骇然,顿觉一颗心炸开,前时裂开的那条缝,忽地一下更巨大。讶异于他的胆大直接,又有些不知为何的逃避情绪。齐芙瞪他一眼,握紧风灯转身,走上长廊后,停了一瞬,继而走的更快。 * 花繁叶茂的春日里,在一片生机希望中,方氏一族的命运已到终章。 督察院与刑部会审,定下了方子帛的罪名: 身为辽东总兵,却领兵不力接连败退,还因决策之误陷数万将士于绝境,此为失军罪;一城之总兵,本该誓死守城。方子帛却在燕赤破城后弃城弃民,率军撤退,此为临阵脱逃之罪。 两罪从严并罚,方子帛获死罪,方氏一族受株连,年满十五岁者,无论男女皆判处死。十五岁以下者,无论男女皆入贱籍。 贱籍世代相传,男不可科举入仕,女不可与良籍、贵籍通婚。这种一夜之间从人之顶端跌落泥潭污秽的感觉,只怕是虽活犹死了。 在这样堪称灭门的严罚中,魏杞泽还不忘显露自己的仁德,好心赦免了方骞和贞妃方格玉的死罪。 只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方骞助先帝立国有功,任职工部尚书多年也无甚大错,因而此番虽本该受株连死罪,只因天子念及老臣不易,特下旨意,判他革职抄家,流放宁古塔。 贞妃方格玉虽因昭阳公主母妃身份逃过一死,却也没得到魏杞泽的半分仁慈相待。一道圣旨下来,宣旨太监的声音细而悠长,彻底打碎了这位昔日宠妃的全部幻想:褫夺封号降为更衣,永拘景阳宫,非死不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