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入六月,火伞高张,流金铄石,热风拂过安国府的亭台水榭,似是要将这清漆黛瓦的院墙都尽数融去。 侍墨抱着尺高的冰瓮来到点绛阁门前,抬手拂去几欲淌入眼中的汗滴,刚准备推门而入,却瞧见门口一着绣着彩蝶穿花粉褙子的婢子正懒洋洋的倚在矮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话本。 侍墨下意识皱起细眉,不过想到屋里的人大抵正在午睡,她压低嗓子轻声斥道:“侍砚,姑娘屋内的冰都快用尽了,你说不愿取冰,让你去摇扇,怎的在这里躲起懒了?” 那名唤侍砚的婢子闻言连头都懒得抬一下,随意将手上的话本翻了一页,对她的指摘不甚在意:“左右姑娘已经睡下了,摇不摇扇她又不知,我做那般无用的殷勤作甚,又不会多发二两银钱。” “你——”侍墨只恨怀中抱着冰,不然非得送她几个爆栗不成,不过眼下还是为姑娘消暑要紧,于是只得瞪了她两眼,而后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 在她走后,侍砚冲她的背影飞了两记白眼,口中咕哝着“惺惺作态”,而后将话本向脸上一遮,径自睡了过去。 点绛阁内一室清凉,侍墨将冰瓮置于铺了绒布的案几上,而后揭开镂空莲纹香炉,取了两匙香料置于其中,馨香盈怀袖,是上好的鹅梨帐中香。 这是一件采光极好的绣房,雕镂着锦纹瑞兽的椽子上垂下纱幔无数,偶有些许宫绦散落其中,关门时带动的微风将其吹动,轻纱飘摇间,隐约勾勒出一道纤细的女子轮廓。 放好香料后,侍墨抬手拂过层层叠叠的纱幔,来到里间,只见地面散落着各种或成或废的宣纸,而居中一丈长的沉木案几上,摆放着一副完成泰半的画卷,琉璃做轴,上雕瑞凤云纹,正中的画纸上,是用没骨笔法画就的碧艾香蒲,彩墨氤氲,栩栩如生。 在这宽大的案几之后,静坐着一位少女,玉骨冰肌,灵秀天成,绣着银线的湖蓝广袖曳地,迤逦出一片缥缈华贵。 少女此刻正一手支着脑袋,垂首闭目,黛眉微蹙,似是在为何事烦恼。 侍墨见状,不由放轻动作,准备如同往日般俯身将这一地狼藉分门别类的收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侍墨?” 眼见被小姐传唤,侍墨也顾不得手上的活计,忙起身恭敬道:“姑娘,您醒了?”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轻抬玲珑眼,将这一室装潢收入眼底,而后疲惫的抚了抚眉心。 经过半个时辰的冷静,她总算勉强平复震惊心绪,不至于让人看出端倪。 她重生了,回到了十六岁,尚未出阁的时候。 步兰乃勋贵世族步家的嫡女,虽是氏族,却在上一代已然没落,如今头顶的爵位是其父安国公步廉早年随圣上亲征,实打实自己挣出来的。 步廉手握京畿兵权,是重臣,也是权臣,而为表忠心,同时避免帝王猜忌,他不仅主动交出虎符,且在发妻病逝后便不再娶妻,如今膝下只有步兰一支血脉。 而步廉的知趣显然简在帝心,后者不仅对他信任有加,更对步兰极尽荣宠,不仅封其为大雍国唯一的异性公主,可领食邑,建公主府,且在步兰及笄礼上传旨封其为扫眉才人,赢得众命妇贵女不尽艳羡。 步兰想,她明明有着如此显赫的身份背景,怎么就那样没有底气,熬尽心血,只为留住太子的心呢? 只因母亲早逝,家中无女眷,步兰便被皇后接入宫中抚养,后宫无外男,她唯一见到的同侪便是太子秋昭,加上秋昭对她亲和有加,让白纸一般的步兰轻易托付了真心。 然而前世的她,虽说继承了母亲的好笔法,习得一副好画,却被皇后的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打压的自此封笔,只为秋鸿和她作画。 也是步兰自轻自贱,不知帝王亲封的名号是多大的赏识,平白让秋昭借着她的势收拢人才,稳固地位。 从定亲,到成婚,步兰的人生被皇后安排的明明白白,嫁做他人妇后,她不断被威逼利诱,秋昭让她作画,让她拿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做人情,步兰疲惫不堪,由于长期提笔,双手手腕均严重劳损,但秋昭仍不知收敛,甚至于后来,让她为敌国使臣献图。 步兰虽为女子,却也熟读经史子集,知晓个中政治利害。她第一次拒绝了秋昭,然而作为代价,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中,整整一月。 被委屈,被苛待,步兰从不向父亲或帝王哭诉,因为皇后告诉她,女子生就是为男人分忧解难的,拿后院的琐事去烦他们,是不识大体,所以步兰生生忍住,将满腹屈楚和着血泪吞入腹中。 直到最后,她从秋昭的书房中发现一封敌国密函,这才知道,原来秋昭因不满帝王对其他皇子的亲厚,便勾结邻国,意图谋反。 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