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御主所居禁庭,她自世外山巅走下。此前早已声名远扬,而从未真切寄身流言漩涡;现在,她是高不可攀神之拥趸一朝降临人世,既出于尘泞又再度陷于尘泞,那便终难免由人评说。 凡俗子民将如何评说她之到来?她却全不好奇更无意于聆听。因无论最后迎来何等言语,都只会为其凶名描摹璀璨,添砖加瓦终致神气活现。 落入凡人眼中属于她腥血的庙堂从来神异拔地而起,却也似流云催发游走于世上任一处角落随心所欲,可能堂皇,也或隐秘。她同它只在想要到来时到来,又在意欲离去时离去——现今她已完全掌握御主传下之真谛:面对我,你需忏悔又或伏罪;及至你,我待你将轻言细语还是厉声疾色,一切旨意都有若恩典亦重若千钧,于是你只得承受,不可追问。 “这腥血之道常致人怖惧。而怖惧,便等同于爱戴。”离开深宫前她伟大主人曾如此断言,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其世事洞明,真知灼见。你的哭嚎就是献于我之颂歌,你的溃败即佐证我神圣特权,若非如此,又如何解释每当那盘旋于云隙流风间的庙堂轰然降下同大地牢固相系,每当她洞开大门往下望去,都只觉巍峨阶道愈发绵延无垠,她所立足之地距泥泞尘民亦愈发拉扯遥远…… 而这正是他期待的。于是也应同样为她所乐见。 被畏惧,被崇拜,被崇拜,被爱戴。倘若有谁冥顽不灵拒不献上爱戴——那便投入这至高庙堂,以自身艳色为她同它添彩。 然后,与这伟大高坛合为了一体的你,如今是否愿顺从并回应它的意志?那答案想必、也只会是肯定的吧。 “无法成为同类,就做我的养分。不愿沦为养分,便只能是我的同类……”他降下的谕旨为第一圭臬亦是森严治世之理,而依附于他腥红的道场则予以目空一切忠贞不移执行。她冷眼旁观,她其实并没那么聪慧;只不过再顽固不化的坚石也将为无尽岁月点化,令她逐渐知晓,逐渐笃定: 任凭穷尽多少美饰加诸言语,也分毫无改于残忍事实。应允做他的同类,便等于投身养料的堆肥。 她似乎有所窥探,有所了悟,竟也仿佛丝毫不能唤起意外,认知他神圣的源系究竟有多超然又有多伟大,有多伟大便有多残忍,就像面对真理不必疑问,接受,如同本能。威严门扉今夕再一度轰隆闭合,尘世已远去脚下,庙堂飞往云巅,她沿着幽闭回廊走向这将短暂沉寂的宫殿深处,去寻求片刻休憩。 当然,庙堂幽闭谢客也并不代表脱出了那人掌控,她当然知晓,她远在天边的御主不曾停止垂探她巡游的轨迹,哪怕门扉紧闭亦绝无法将之阻挡;他却也总是那么高深莫测,只作静默垂探而一言不发,从未召她回返,好似对她所有可能的成果都抱以同等期待,好似做这鲜红道场之主就是他为她敲定的终点。但,会是这样简单么?他在期待什么,又在预见什么? 可惜只作取悦神圣的附庸,她无法参透凌驾于己身的神圣本源的谜题。他确是一个怪诞的谜带给她无数无力解答的疑题,可惜并不引无趣如她者入胜。 可惜即便远赴人间,她也无从逃脱。可惜既已深陷盛名漩涡,便再也无法折道而返—— 如今除他之外已无人知晓她名姓。“琳图·莱慕”逝于岁月掩入微尘——哪怕从前身处圣廷,那个名字也从不曾向外者道明,他牢牢把持它像束缠绵隐秘于高阁,又或将她悬丝操演的把柄之行迹完美消去——更遑论在这里。这里只有长宠不衰的“小腥红女士”代行神威,伟大的“折磨之主”降临凡世,人们议论纷纷的话语后来渐渐归于统一,因他们确都心服口服承认她是技艺精绝的暴君、全然得神爱长子真传的他的代理人。那些话语,不再做流言暗语几经包装方可登大雅之堂,因腥红道场之主注定也做不俗传奇话本的主角,她之事迹风尚于权贵殿堂又或乡民棚屋累世传颂,被一代又一代生如野草般迅疾者接续见证,长存如她者是如何崛起,壮大,峥嵘渐显,万世流芳。 他们都说她是如此忠贞,献身所信,全心皈依于伟大御主传下之道:你看,即便坐拥降临尘世或许是最庞然威严的殿堂,那漆黑朴素衣袍仍视同她华美裙摆,狰狞扭曲铁面亦还做她绚烂冕冠,登临她高高宝座的崎岖不平阶道何尝不算自省而后通神之境,就连无上宝座本身也是荆棘枯蔓尖刺丛生似茧似笼,一旦坐上,便必会招来无数创伤像勋章铭刻在躯体也将致血涌之泉不休。 从前身处瞭望人世的异端仲裁之所,她是酷吏时刻于战场冲锋陷阵,时刻等待亲手施与旁人酷刑,降下死亡或灭名的触碰。而现今统御巡游人世的传道与调停之庭,她更多时候只做以口舌指点迷津的布道者,不到必须展露精绝技艺将挑衅者震慑的最后一刻,她都常优雅端踞高座,任血流如注凌乱蜿蜒,为这隶属于她的殿堂一笔一笔亲身描绘美饰同绘卷。 不知从何时起,她竟也肖似几分他的复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