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大之路(3 / 3)

制烛人没有正面回答,大约算是默认。尽管大公有意纡尊继续探求,对方却紧闭嘴巴,无意于为他详解。而这就更令他费解。要知道她根本无从掩饰,从来只做下拙劣掩饰;身在世外高顶的深宫抑或庙堂,身在华光鼎盛热烈行宴之间,她依旧悄悄向远方向下处向野蛮无序的人间经年眺望。如今他已知晓,她所掌握交换光明的秘法全非动动手指掀掀嘴皮、轻描淡写之事,即使在从前在人间只为交换几个钱币简陋吃用,也一样要身承苦痛代价,那么,你的挣扎有何意义,又根系何处?

是你以退为进索求的事物隐藏太深,又或者你根本就只寻求苦痛本身……无论如何,他都不信。

他自认为赐下的是同这辉煌圣廷完全匹配的恩赏。而她是如此怪异,何其不知所谓。虽然,他又仿佛的确有一点了解,那可笑坚持于某些凡人而言——不,完全不;其实他根本不了解,而只隐约自无聊观望人间的举动中知晓了那种事存在,拜这双圣裁与洞明的眼所赐。

你怀念从前,大约因来此圣廷,得到的却还不够。所以——“原来你怨怼于我向你降下的恩赐还不足够啊……”微笑着说出恣意曲解的话语,但那又怎样,他本就是主宰,他不做人间任一刻的君王而胜过所有君王,千秋万代;轻捻指尖将掌中烛台以堪称轻浮姿态慢悠悠转动,不容回应又不容反驳,他立刻接续问道,“你想要什么?我是说,在回去民间以后。”

如果你执意假作一潭死水,那么我可以是粉碎你完美伪饰的残忍的风。在你眼中我本来如此,我从不否认如此,不是吗?

于是他望见,那双恭敬停驻在他天(和谐)衣下摆处不越雷池一步的眼睛微微兴起波澜,只不过依旧昏蒙不现光亮。她在怀疑,在思索,而思索的结果是不为所动,置之一哂。

居高临下看去,大公当然读懂了那种并非言语的言语,他太熟稔于心:他是天性所赋的暴君,唯一擅长的便是苛烈刑罚,也唯独只领悟拿捏下臣性命以此为要挟而强令驱使的拙劣技艺;没错,他们总对他有着这样揣测,好像凡人之心所能设想最残忍的惩判最沉重的赐礼便是被剥夺生命?但他不会怪罪,因早知缺乏想象力便是低俗生物低劣特征其一。

制烛人仍长久沉默以对,照旧扮演他最忠诚可爱的弄臣。然而,偏偏在这件事上,腥红大公将拥有可称空前的耐心。

他确实无法看清她制烛技艺的法门,却完全了解,什么才是能撬动她麻木面具的关键。时间终究会瓦解她的铠甲将内里腐蚀,时间也终究会带给他她亲口的答案。而这就非常微妙地,令他心情愉快。“你最好仔细考虑。倘若无法作答,那么,便只能走上我替你指明的路……”

不过,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允诺。这一段主仆平和相谈的时间何其荒谬,更已挥霍太久,现在,所有事都应回归正轨了。存在被解构,物质被消融,他将周围一应事物都放逐,也将她引向自己的国。

仍是在如此似是而非,虽死犹生之地,今回却又有了那么点不同。今回将她带入他超凡源系,她的存在,她的气息,于此终有一丝渺小端倪可寻,至少不再如上回一般湮没无闻彻底。

既为我之壮大,也为你之繁盛。我的确见到了。

何其有趣,以微贱之手穿透名不副实神圣,他业已、正在并即将,见证这源起反逆的繁盛……世上,也或许是在他可眺望的世界之外——那些尚且无法洞窥的法与理,固为基石亦同铁律;但,父神钦定传系万古的陈规,祂的旨意,却并非全然不容动摇更改。

置身于他的国度里,她的伤痕仍未消退。奉起火烛后,大公偶尔瞥望制烛人,望向她恭敬交错身前的双手,那是她现下全身囚禁于漆黑袍服而唯一袒露在外之处;浅淡却又细密疤痕宛若新生的棘丛交错,而她恒久寂静伫立,像不知苦痛的影子。他无意戳穿。烛台高高升起飘往翕张起伏穴壁,同另一座业已熄灭的光秃秃底座为伴,从今往后又是段漫长等待,挣扎着不致被时间淹没的光阴;这一刻他或许真有些怜悯,从而向那沉默麻木者恩舍下一句话,可能是诅咒也可能是福佑:

“你最好活着,别太早因不堪重负而死去。往后,它们会为你照见新的风景。”当然更为我。但这一句,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