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酷吏|上(2 / 2)

崭新世界。

在那里,于常规意义上完整活着的事物都再难以寻觅。一应繁茂生机终将走向空洞,筑起尸骸宫殿并残渣遗迹。穿行在重重堆叠的血肉,掀起悬挂于高柱伤痕累累的肢体然后走过,他们已行路太久太远而此诡暗国度仍沉默延伸向前。它的历史便如神降岁月般幽翳无尽。落入她满目的是它无数荣耀勋章同璀璨装点。它们或许曾有不同,而又归一至相同,恍然间令琳图无比认定:自己从前生活的野蛮民间已属天上与云巅,乐土中盛景。

胸口喉咙处阵阵急促翻腾,她再顾不上至少于表面上尊重眼前这宰世机构的执掌者,一把推开对方挡路的身体就冲出去狂吐。但因伙食太差实在没啥可吐的,琳图扒着门框呕了半天,最终只呕出点稀薄酸水。

即使仅只如此,也耗费尽她全部力气。手脚虚脱倚靠墙角勉强站住,她正要好歹敷衍地跟那位大人告个罪,刚回头瞟了后面一眼,又开始大吐特吐。

提尔斯似乎见怪不怪。给她让开路后,黑袍笼罩下他的躯体便纹丝不动,像自幽浮最深处滋生的影子静静凭依在深褐色囚笼栅栏旁处。

“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办啊。无论如何,至少也稍微……嗯,你明白的。”伴着琳图不停作呕之声,他说。

与其定义出于男人或者女人,倒不如说那嗓音完全隶属非人的境界;然而虽不动听,语气却无多恶意,令琳图捂着还泛酸的嘴巴神情古怪瞧对方一眼,心想这怎么和她听说的完全不一样。

在教廷诸地圣堂都有设辖的工匠驻所是个探听小道消息的好地方,尽管身系神血的圣者匠人们绝不敢议论、连多用微贱之口多提两句其神圣名号都属亵渎僭越,捎带着对圣堂中执事大人也鲜少提起;但私下议论地方领主老爷们的轶事却很寻常,无人来管。往时她在驻所等活儿干的闲暇里,也曾将嘴碎同行们的那么一两声零落话语听进耳朵,什么老爷家子嗣太多暗中较劲啦,要么妻室与情人们水火不容啦,乃至于领主本人也会同自己妻室的情人们争风吃醋……之类。因己身命运抑或钟爱悬系于同一人,于是为权力为利益为诸多回报彼此厮斗——这样的本能,这样的传统,琳图原以为若放在巍峨圣廷便将于人后愈发践行隐秘,也愈发纷争激烈。

因此地永恒是人世至高之处,因此地时常降下人世至高之赐礼。

但好像,全然并非她想象的那样。禁宫诸多规训与教条她确实有逐字逐句记住;却也好像,从没搞懂过。

既然想不明白,琳图决定先记着,暂时不管了。总之眼前是凶名赫赫的刑吏提尔斯,奉大公号令出动从不落空的酷吏提尔斯;倘若他真使出流传于民间的那些“镇压异端”的手段,琳图觉着自己骨头也没那么硬,恐怕很快就会抛开面子尊严等等一切,他说什么就做什么……毕竟,这些去到人间行走领有差事在身的权宦,其作风比之久居世外神廷的圣者们只会更加野蛮且直接。

“一天,你最多只再有一天时间。”提尔斯转过脸来,那狰狞古怪让人看了就要被拉入噩梦的铁面正对着她,随他话语而吱嘎扭动,“又或者,你更喜欢身在牢房里而非外的角色……随你乐意吧,反正无论哪条路都可以走到终点,我倒是无所谓。”

他看似给了她两种选择,他说让她自己选择。

浑噩如行走的尸体回到房间,琳图任饭食摆在桌上慢慢放凉完全不打算吃,躺着躺着,之前多少时日里都不曾想通的疑问突兀开悟,她好像终于有那么一点懂得,不太确信地去懂得,腥红大公将自己远逐至异端仲裁所、更欲令她改换身份的意图——

……

……

想要活下去,倘若真决定罔顾一切也要活下去;那就或多或少,必遭扭曲。

仿佛灵犀忽至,眼前浮现起大公端然高踞神座的模样,那个人此刻并未亲临而或正于远方投注目光,无声嘲笑:你自诩坚韧的挣扎的意志若胆敢妄同我赋运命以定局的威权相撞,便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覆亡……

你真能支付——自以为愿意且能够支付的,苦痛的代价吗?

她尚且无法笃定地,毫不犹豫作答。

但第二天醒来,琳图发现自己已不必去做艰难抉择;床边早摆放好一套朴素黑袍,并一件似细密牢笼将整个脑袋都严丝禁锢的,铁铸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