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沉重,晦暗,质地有如涌动着幽邃深潮而非凡人血水的深黑之液,不能不令她回想到先前那场古怪而又震撼人心奇观;拜他所赐,于神思昏蒙间隐约窥见的幻象,抑或作妄景…… “这父神亲赐之物,杖身即是我之骸骨,轮珠即为我之瞳珠——” 无数次同生死危机擦肩而过,她敏锐嗅闻到身前周遭世界陡然而一变的气息:殿内光亮愈发朦胧,周围凝结欲滴的黑暗里似乎正蛰伏着什么,又或根本就是为他所召唤掌控,那幽微低回话语每缓缓行进一字,殿堂深处盘踞看不清的阴翳便将帷幔轻轻拂动一分…… 桌上烛火黯淡,眼看就要跃动着熄灭。 布施神性之旨意不停,他未止的血迹却似漆黑游线,落于权杖之上滚圆宝珠之顶扭曲而虬结爬动,再被那尚且活着的腥红的事物一点一丝吞噬。至此它仍嫌不够,急促挣扎旋动然后像民间被惊魇的孩童发出咔咔作响、非人又零落音节,尖声嗥叫着渴求它何其伟大的御主降下更多更鲜美赐饲;然而,这诡奇一切皆抵不过近在咫尺、他徘徊在她脆弱颅顶的,悚暗的低语: “正如你之所见,它早已不复初时颜色,因食不服不驯桀骜反逆者鲜血,万世而终得浸透……” 他说这神圣权杖之上镶嵌有他切肤而剜出的眼瞳,再为万世逆臣者鲜血所浸染异色——她僵硬低垂脑袋,谨尊他吩咐触握杖身底端的手亦未曾放开,她好像将他诡谲低语所言尽皆消化理解,又好像只令字词空洞入耳,实则全然没去听;而又闻那联通生与死领域,驾驭于一线之间的魔魅的嗓音继续响起,暗含蛊惑: “你听,它正嚣叫着渴求你,何其渴慕于你这看似恭顺实则藐视圣听的不驯者之鲜血,”语调轻缓,仿佛确实有在垂问她本不甚紧要的意愿,“那么,你又会否真如它所愿,终致投身其中呢……?” 那近在咫尺话音催发的是将死的咒令,她真的傻了才会去接话,现在最应当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她根本什么都没听见;琳图死死往胸怀埋抵脑袋再深深噤语,连呼吸都暂停,只不自觉握紧手中所触权杖——冰冷死寂一片,是他的骸骨焦烬——至骨节突出,指尖泛白。然而他却不需要她现下回答,又或无论她答案为何,发问者心中也早有圣裁决断,那句意味不明垂问,恐吓,预言……作何都可,总之都戛然而止,到此为止。 黑暗之中只余一息似有似无,似笑非笑,引发无数可怖遐想的气音,“握好了”,俯近气息便又飘远,大公冷冷吩咐。 琳图·莱慕虽从不觉得圣廷之中有何正常人,但他眼下终于拉远距离如雕像端坐在自己本应端坐的席位上,别再专门针对她说些专门针对的危险话,这样便已属正常了……唉,为何她徘徊生死之间竟会有如此多杂念,难道是被反复惊吓以致突发癔症了吗?还是说,以前并未想过,实际她也同民间那些木讷俗民全无任何不同,发自内心至怖至惧着远在天边圣廷的大人物…… 此时见大公忽又正襟危坐,严阵以待,叫她本能预感接下来将要发生之事何其重大且关键,否则,又怎能令这仅只看似端重的圣者神情浮现出前所未见凝肃? 表面镇定不动声色,实则属于僵硬直至麻木,她心脏狂跳之声回荡在胸膛颅腔,完全盖过了桌上回光而返照,芯线噼啪跳响的行将湮灭的火烛。 终于,说完那句话后,大公不再只以指尖轻飘飘拨弄权杖顶端,他将仍流迹不止漆黑血液的手切切实实按在了自己扭动愈发凶悍,就快要挣脱束缚的似石瞳珠之上。 帷幔被谁无声叹息而吹动; 火苗剧烈晃荡,噗嗤熄灭。 【2】 有一丝微妙熟稔感……她是小小一束光,不,那样有一点夸大;她只是一缕散发羸弱光晕的丝线,寻不见凭依抑或根源,孤零零飘荡在瀚海无边黑潮中。 周遭奔涌着暗潜的力量,蓄势待发起磅礴气息,似乎正酝酿一场毁天灭地风暴。但一切与她无关,她只作光亮何其微末游丝一线,身不由己随波逐动,任永不歇止的幽邃深潮将她带往未知的下一处。 漂啊漂,晃啊晃,她忽得看见永恒以漆黑深暗作底色的无垠海面上,升起一轮太阳。 ……什么叫作“太阳”?她忘记了。只陡然一眼初初望见远方血红而威严,巨大庞然之物,便直觉相信那一定是太阳;太阳,多么陌生却又多么壮美之词汇。 然而若要说祂正“升起”,却也不太对。那伟岸的圆轮半浮半沐在至暗汪洋,像自不可捉摸杳无光亮命运之海中探出座孤岛巍峨,而祂仿佛也并不急于挣脱升起,看得久了,竟会觉出其中某种懒洋洋意味。那无言亦无形的悠闲,确非错觉抑或误解,因无尽幽邃波涌包覆而去,有一些却为祂所蒸腾而点亮,立时化作新生的明焰跌落在雍容怀抱,恣意蜷曲,向着天幕抽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