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和六年,八月十五之夜。 杭州六合寺一间禅房内,一个胖大和尚脱得赤条条,酣睡正香。 睡梦之间,忽闻战鼓大作,和尚双眼一睁,翻身跳起,取了靠在窗前那条水磨禅杖,大吼着抢出房门。 那吼声恍如雷霆,惊起满寺僧众,乱哄哄赶来看时,只见这和尚怒睁双目,暴立虬髯,倒持了禅杖,厉喝道:“贼兵到了何处?” 僧人们惊慌道:“师父,贼军不是吃你们杀尽了?如何还有?” 和尚怒道:“胡说!洒家分明听得战鼓响动,你等岂敢欺瞒俺?” 僧人们侧耳一听,都笑起来,分说道:“师父,错听了也,非是战鼓之音,此乃钱塘江的潮信。” 和尚不解道:“潮信又是何物?” 有僧人推开廊窗,指着山下大江叫他看:“师父是关西人,大约不知,本地钱塘大潮,海内闻名,今日中秋,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故谓潮信。“ 和尚呆呆望去,但见月光之下,银潮滚滚,如万千奔马,浩荡东去,心中一阵恍惚,忽然大悟。 把手一拍,笑道:“俺师父智真长老,曾嘱咐四句偈子,第一句‘逢夏而擒‘,是俺活捉得夏侯成,第二句‘遇腊而执’,是俺又捉了方腊,第三、四句,‘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今日既逢潮信,俺便合该圆寂,只不知‘圆寂’又是何物?“ 众僧听了都掩了口笑道:“你出家人,如何不晓得圆寂?圆满诸德,寂灭诸恶,我等僧侣们身死,便是圆寂。” 和尚笑道:“原来如此!既然圆寂便是死,洒家今日必然要圆寂了,烦你们烧桶热汤来,待洒家洗干净了,便好圆寂也。“ 众僧听了只觉好笑,却也不敢不依他,果然去烧了一大桶热汤。 和尚噗通跳入,尽情洗涮一回,取领御赐僧衣,里外换得一新,吩咐道:“且去报与我哥哥,让他来看洒家。” 说罢摇摇摆摆去法堂上,先讨纸笔,写了一篇颂子,捉把禅椅坐了,焚起一炉好香,左脚搭着右脚叠起,脑袋一低,就此无言。 走笔至此,有看官不免动问:这和尚乃何人哉? 说起此人,其实来历不浅—— 当初水泊梁山群雄聚义,一百单八位好汉,他坐第十三把交椅。 俗家姓鲁名达,法号智深,江湖上有个惊人的名号,唤作“花和尚”鲁智深便是! 其人一生,慷慨行侠,眼里见不得“不公”二字,但遇不平,拼命也要铲了去,因此遭奸臣们嫉恨,只得落草二龙山,后来因缘际会入伙梁山,一百零八人上应天星,做下动地惊天的事业。 因梁山的大头领宋江,一心要谋招安,带挈众兄弟都做了军将,替那宋国朝廷出力,征大辽,剿田虎,伐王庆,讨方腊,只杀得天昏地暗,云愁雾惨,兄弟们也十折七八,各自离分。 所谓:“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 一场好汉事业,终究逃不过曲终人散、生死茫茫,那杆大书着“替天行道”的旗帜,也自蒙尘久矣。 这厢宋江领着讨方腊得胜的残军,正驻扎六合寺外,听了禀报,心惊肉跳,忙忙领了一干兄弟赶来,鲁智深早已绝了气息。 宋江跺脚叫苦,眼里不由滴下泪来,取他手中那篇颂子,只见几行字大大小小,虽不工整,自有一派洒脱之气。 不由念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旁边卢俊义、吴用等人听了,嗟叹不已:“难得这个师兄,倒是活得自在,走得明白。” 各自焚香拜礼,商议如何替他料理后事。 他们这边且说且哭,却见禅椅之上,鲁智深双眼一睁,竟是站起身来,搓搓手、动动脚,自家惊奇道:“却不作怪?洒家分明圆寂了,怎地又活转来?” 目光扫去,但见武松、李逵一干铁汉,各自都把泪垂,不由哈哈笑道:“洒家原来无事,你等有甚好哭?” 说了几句,竟无一個人理会他,鲁智深不由皱眉,偶一回头,只见“自己”竟好好坐在禅椅上,神态安祥,气色淡薄——分明便是死了。 愣了片刻,自己把光头一拍:“啊呀!洒家果然圆寂了,此刻却是鬼魂,怪道他们听不见我。” 若是换了别个身临此境,自不免慌张失措,鲁智深却是看得开的,反而欢喜起来。 自言自语道:“却不妙哉?人死之后,原来还有魂魄,这般却不寂寞——俺那些兄弟虽死不久,已然想念的紧,岂不正好去寻他们相见?“ 他是个爽利的人,既然人鬼殊途,也自撒得开手,拽起脚就走,穿廊过院,不知怎地,便走到了六合寺的后门。 这时夜色悄深,后门处空无一人,鲁智深信步走出,忽然眼前一花,凭空现出两条道路。 正中一条乃是大路,遍开七色莲花,花间一道香径,都是金沙铺成,又听得禅唱渺渺,令人忘俗。 旁边则是条小路,腐土腥泥,白骨为径,若有若无间,传来厮杀哭喊,无尽悲音。 鲁智深探头探脑,看了一回,指着叹道:“不消说了,这大路恁般辉煌,必是去往西天佛国乐土,洒家做了半世糊涂和尚,不料竟还能得正果,我佛当真慈悲。“ 正要迈上,忽然皱眉,缓缓摇头:“乐土虽好,我本是要寻兄弟的,他那干都是杀人放火的凶神,只怕不去修罗血海、便在地狱刀山,俺难道独自去享清福,丢下他们受苦?“ 想了一回,长叹口气道:“罢了,俺久闻有个地藏王菩萨,许愿地狱不空、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