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两税,自有定例。国朝上承尧舜之道,每石别输一斗,如于两税之中,额外加纳,岂不是动摇圣政之基?” 听到这般‘诡辩’,王曾差点气急而笑。 十税一,确是古制。 但农税是不是十税一,任中正会不清楚吗? 在座的诸公,哪个不清楚? 国朝在两税之外,仍有科配、和买、身丁、支移、折变,这些难道不是百姓承担? 当然,王曾也没有吹捧古制的意思。 倘若真的将其他杂变之赋全部取消,财不足用,国家必生动乱。 毕竟,国朝有群敌环伺之危,陕西、河北诸路的驻军,缺不得,也少不得。 任中正前脚刚刚质问完王曾,后脚,李士衡忽然声援道。 “身丁之税,确为弊民之政,如两广地区,不问有无田产,岁纳丁钱,以补常赋。” “去岁,广东路,岁收现钱四十余万贯,其中丁钱十之有五,因丁税之弊,两广之地,民多止育两子,其后,不问男女,皆溺杀之。” “此,实为人伦惨剧!” 李士衡的突然反水,不仅惊呆了丁谓、曹利用等人,连稳坐钓鱼台的冯拯,也大感意外。 什么情况? 冯拯看了一眼李士衡,又用眼角的余光瞧了一眼丁谓。 好端端的,李士衡怎么帮王曾说起话来了? 前些日子,丁谓和王曾已然撕破脸了,这时候站队王曾? 真是奇哉,怪哉。 其实,李士衡赞同‘摊丁入亩’的理由很简单。 一来,他是小小地报复一下丁谓,教教对方,要懂得尊重老前辈。 二来嘛,李士衡当初因为父亲违法的缘故,差点被夺了官,虽然后来遇到大赦,免去了牢狱之灾。 但,彼时,若不是寇准举荐,他也走不到今天。 前些日子,寇准忽然被加了使相衔,并知西京留守。 这份诏命,意味深长。 尽管李士衡不知内里,但稍微结一份善缘,总归没错。 最后,也就是第三点,李士衡主要是自己考虑。 丁税,绵延千年,如果丁税真能取消,作为推动者之一,绝对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如此一来,也能稍微挽救一下他那糟糕的名声。 一旁,枢密副使张士逊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计相之言,确属实情。” “大中祥符年间,下官任江南西路转运使、广东转运使期间,也曾听说过类似的惨剧。” “山中风土多食糜,两儿只肯育一儿,只缘人穷怕饥死,可悲可吊有如此!” 吟完这半阙诗,张士逊面带悲悯道。 “如遇灾年,穷困之家,男多则杀其男,女多则杀其女。” “伪朝之政,可谓遗毒无穷也!” “东南之民,亦是皇宋子民,今国家奄有万国,六十余年矣,国朝之圣德,当披泽东南。” 张士逊的发言结束,都堂之内沉默了很久。 就连丁谓也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入仕之初,丁谓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大好青年。 如果不是如此,单凭文辞,丁谓又何以得到王禹偁、寇准等人的盛赞? 然而,丁谓的怜悯仅仅只持续了片刻,现在的他,已然不是当年的他,他的热血,早已流干了。 数息后,丁谓毫不避讳地点了钱惟演的名。 “钱枢副,吴越之地乃钱氏之祖地,如在东南地区推行摊丁入亩,是助益更多,还是弊病更多?” 眼看着被点了名,钱惟演即使不想掺和进去,也不得不表示一下态度,只见他双手交叉道。 “是助民,还是弊民,下官不敢妄言,下官以为,需审时视之。” “太平兴国年间,王司谏(永)任两浙转运使,重新厘定两浙路赋税。” “王司谏分民田为两等,中田一亩,夏税纳钱四文四分,秋税别输新米八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 “下田一亩,夏税纳钱三文三分,秋税别输新米七升四合。” “而今,两税虽别有增益,然,总体仍是十取其一。” “诚如诸位相公所言,身丁钱,确为病民之政。” “如若推行摊丁入亩,当因地因时,不宜增赋太多。” 说到这里时,钱惟演的脸上或多或少带了几分尴尬之色,毕竟,他是吴越王室出身。 而吴越王朝,也就是众人口中的‘伪朝’。 当着满朝重臣的面,亲自承认先祖之过,脸皮再厚的人,也禁不住脸红。 丁谓微微点头,而后目光一转,例行问了问冯拯。 “冯相,你怎么看?” “伪制,确实当废。” 冯拯一如既往地选择了随大流,其实,他觉得这个问题是白问的。 既然太后已经定下了‘伪朝之政’的基调,在公开场合,谁会主动反对? 怎么? 想要拥护伪朝之政? 退一步而言,即便要反对摊丁入亩,也该让旁人出头。 随着众人相继表明态度,丁谓也明白了一件事。 两府之中,没有傻子,不出意外的话,这项政策,马上便要提上日程了。 不过,临到最后,他还是征求了曹利用的意见。 “曹枢相,可有高见?” 曹利用语气淡然道:“武侯曾言,用兵之道,贵在人和,老夫虽不闻民政,然,道理总归是相通的。” “老夫觉得,钱副枢之言,甚是妥当。” 丁谓拱手道:“曹枢相之见,可谓一针见血,老夫,亦是如此认为!” 自从和王曾‘开战’之后,丁谓亟需援手,曹利用就是他努力争取的对象。 虽然他们俩个曾经合作过,但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的他们,只是有着共同的敌人。 他们的联盟,并不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