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那日市集,小丫鬟碰到从前买花的主顾,城里花坊的老掌柜。老掌柜见她白衣白裙,知道必有缘故。小丫鬟便原原本本说了情由,随着老掌柜一起的有个年轻汉子,江湖人打扮,据说是刚刚从飘渺峰无尘老剑客那里学艺回来,好技击,慷慨自负,当下勃然大怒,问清了姓名,要抱打这不平。
这汉子有勇有谋,在书院等几处尾随杨大郎观察了多时,选中沧浪亭门口下手,为得是人少路宽,四通八达,利于逃脱。
杨大郎本来名声尚可,除了当楚公子的跟屁虫,有些许被人看轻,其实并无劣迹,这下子声名扫地,从斯文学子变身成了银枪小霸王一般的人物,就是王恒同小才,也好奇插过一二次话,唯有黄云台未置一词。
君子慎独,王恒越发敬重黄云台。
过了十来日功夫,杨大郎伤势将养得差不多,方回到书院上学。
他的伤疤主要在脸上,额角那里有些破相,一干同窗暗暗又信了传闻几分,那江湖好汉果然有分寸,吴媪是自缢,兰仙姑娘是病死,杨大郎有过,罪不过风流下作,打人打脸,惩戒他一下而不伤及他性命。
杨大郎自受伤后,人消沉了许多,便是楚公子这样豪阔的脾气,也略有收敛,不似以前那样好客,次次旬休都要做东。
这样的生活正合王恒的心意,他立意要俭省,以免银钱花在不该花的地方,和楚公子这样的富贵公子交际,实在应酬不起。
黄云台为人仗义,说到做到,领着王恒去教授书法的叶先生那里拜会过,叶先生年过五旬,仍是个老秀才,无法再进一步。
他们虽则在叶先生居所吃过茶,叶先生待黄云台很亲热,时常传授笔法心得,对王恒却有些疏离。
去过两三次,王恒感觉自己不受欢迎,也就不去了。
小才偷偷告诉他,黄云台时常带着烧鸡烤鸭孝敬叶先生,王恒有些愕然,小才劝他不要把人想得太脱俗了,天下熙熙,皆为利而来,天下攘攘,皆为利而往。
王恒自觉没有黄云台这些交际手腕,只得安安心心做不大得意的学生。
可黄云台人缘虽不错,他的烦忧却也不少。
每月初一十五两日,邮驿送家书到书院,黄云台每次接了家里寄来的信,总是眉头紧锁,在憩园假山石上一坐半日,有时王恒喊他同去书斋,黄云台也不避他,把书信放在石桌上,叫王恒陪他坐一会儿,他失魂落魄一阵,也就恢复神态,照旧有说有笑一同上课去了。
秋日里最后的银杏叶如金色蝴蝶一般飞落道前街之时,苏州城中出了一桩轰动全城的故事,通判大人的侄女瞿三姑娘青天白日撞了鬼。
那一日午后,天阴沉沉的,瞿三姑娘将去女先生的城南草堂上南宗山水画课,发现家里的轿子随她母亲出了门。
她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从不迟到早退缺席任何一次讲评,况且家中向来开明,不禁女眷出门,她从前也不是次次都坐轿子,当下披上斗篷,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步行前去。
从道前街瞿家私宅到女先生的城南草堂,不过一炷香时间,走得都是闾坊小巷,天色阴郁,大概快要落雨了,巷子里空无一人,寂寂无声。
主仆三人走到学士桥那里,发现情形似乎不对,平白无故四周起了淡淡薄雾,空荡荡的街巷忽然从南端出现一队红绸红花的迎亲花轿,北面出现一对白绸白花的白花轿,把主仆三人夹在学士桥上,唢呐锣鼓奏鸣起来,诡异得摄人心魄。
瞿三姑娘马上叫两个丫鬟捂住耳朵,不被魔音干扰,然而慢了一步,两个丫鬟已经迷了神智,她自己也渐渐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来,眼前一片漆黑,感觉身体一颠簸一颠得,手触四周,摸到的是绸布帘子,她心中大骇,冷汗涔涔,莫非是被刚才学士桥两侧的红白轿子掳去了。
她撩开轿帘,只见外面黑云阵阵,似乎有一群群大鸟隐天蔽日一般,竟不似在人间,不由得惊叫起来,却发现口不能呼。
瞿三姑娘是个行走过几省的官眷,有些胆识,心里明白自己着了道儿,怕是要被妖人掳走,她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名节闺誉看得比天还大,此时觉得手足虽说虚浮无力,倒也还能动弹,于是拼死奋起往外一跃。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鸡啼清越嘹亮,蓦然金光罩顶,黑暗退却,冬日暖阳光芒万丈。
瞿三姑娘发现自己倒在水边,河水将将没过绣鞋,两名丫鬟,歪在她身边,旋即悠悠醒转。一只头戴花冠,神气活现的大公鸡低着头,啄食花草丛中的虫子,瞧着她们,也不避让,似乎在嘲笑她们的狼狈。
瞿三姑娘抬眼朝上,顿时目瞪口呆,水面上横着一条石拱桥,就是才刚她们走过的学士桥,费了好大功夫,她们原来就在学士桥下。
丫鬟瑞红惊骇无比,抑制不住恐惧发出尖叫。
刚刚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出现了三三两两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婆领着小孙子,朝水边过来,惊奇地看着她们湿漉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