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然很深了。 就连那如勾的月牙都觉得疲倦了,深深遁入了云层中。 徒留不食人间烟火的漫天星辰一闪一灼眨巴着,好奇倾听无眠人儿的话语。 阖目自作思绪了好久的天子曹叡,也终于睁开了眼睛,声音在诺大的殿内倍显飘渺。 “左迁杜务伯,乃是中枢诸公的决策,且尚未过去多久时间。若不寻个缘由,朕亦不好独断,以免寒了诸公之心。不过,洛阳太庙已然修筑两年有余,不日将落成。届时,朕以自邺城迎神主归来放生之名义,下诏博求众贤,稚权倒是可上疏举之。” 唉,果然! 所谓伴君如伴虎,诚不虚也! 在曹叡话语甫一落下之际,夏侯惠便不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是的,此刻的他感受了帝王的刻薄寡恩。 因为想再将杜恕召回朝堂任职,天子曹叡是有很多办法的,且是有更好人选来举荐的。 如高堂隆或卫臻。 泰山人高堂隆,乃曹叡还是平原王时的王傅。 最近补了曹爽卸下散骑常侍的职缺,并被赐爵关内侯。 以他为人刚直的性情与大儒身份,如若公开说一声,其父有大功的杜恕不应该被弃于山野云云,天子便可以从谏如流将杜恕召回来了。 且其他庙堂诸公也不会阻拦。 毕竟,他们也想在日后自己身故后,自家子侄也能迎来这种天子念旧情的举措。 而尚书(右)仆射、加侍中的卫臻更不用说。 其父乃是最初资助魏武曹操起兵讨董的卫兹,乃是魏国最早的功勋之一,且曹叡尚未登基之前就与他私交很厚,若由他来举荐一句,朝廷诸公都不会驳情面。 再不济,曹叡随便露个口风给犹喜揣摩上意、谄媚迎合的侍中刘晔,他不就屁颠屁颠的慷慨激扬列古今来举杜恕入朝了?! 那需要名声了了、年齿轻轻且没有什么功绩的、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夏侯惠来举荐啊~ 由他来举荐,成事的可能才几分啊! 然而,曹叡就是这么叮嘱了。 并非他一时疏忽,更不是他不知道其中的曲折,而是帝王心术的故意为之—— 为了把夏侯惠变成孤臣! 宗室元勋本来是就君权的拥趸,与士族的立场对立,乃是庙堂权柄相互制衡的君主筹码。 出身夏侯氏的夏侯惠,只要胆敢举荐抨击公卿不作为的杜恕,那就是引火上身,日后都要被士族记恨了。 最重要的是,此举还会自绝于宗室与诸夏侯。 杜恕可是翻了曹璠旧账的。 虽说曹璠行为不端犯了法,被骂了就被骂了,他该的。 然而,你杜恕为什么在骂曹璠的时候,还要加个前缀“大将军狂悖之弟”呢? 这不是意有所指,隐晦声称大将军曹真纵容家人横行不法嘛! 且不说这种指摘对曹真而言乃是欲加之罪,单凭如今宗室镇边的都督中曹真是硕果仅存者,就不应该以这种捉风捕影的事情去打扰了。 自然,杜恕这种言辞不当,也会被诸宗室元勋认为是在遏制宗室权柄,为士族发声了,也就被记恨上了。 而夏侯惠举荐杜恕这种行为,在诸宗室元勋眼里....... 妥妥的吃里扒外啊! 叛徒! 如此,宗室元勋之中,孰人还愿意与夏侯惠为伍呢? 是故,夏侯惠日后在庙堂之上的处境便是独树一帜,成为士族与宗室元勋携手孤立的臣子! 也可以让天子曹叡安心了。 盖因今夜他被夏侯惠所展现出来的才学给震惊了,亦本能的产生了忌惮心理。 帝王嘛~ 喜欢有能力的臣子,但不喜欢能力卓越、远超自己的臣子。 尤其是这個臣子还很年轻。 所以,曹叡觉得,为了日后君臣能够坦诚相处、一直能保持君明臣贤的佳话,就应该提前作好绸缪,先把夏侯惠变成孤臣。 所以,夏侯惠于须臾间心有悲凉之感。 尽管他早就知道,称孤道寡之人天性大多薄凉,但没有想到曹叡竟会如此迫不及待就将心机显露了出来。 毕竟,他还在带着满腔赤诚为曹魏社稷作谏言啊! 唉,或许,乃是我没有“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觉悟吧。 “唯。” 心中激荡而满脸平静的夏侯惠,毫无异样的恭声而应,“惠近些时日便且先做好疏表。” 而一直留意他神情的曹叡,见状,于欣慰之下也彻底放开了心怀,竟喜容可掬的问起了日常,“尝闻宫中侍从私下嚼舌,稚权家中似是有意为你寻一门亲事?” 你问这个干嘛~ 莫不成宗室中还有适龄待嫁之女? “回陛下,确有此事。” 夏侯惠轻轻颔首,略带一缕赧然而道,“惠少孤,家中长兄颇怜之,故而常为惠奔走。只不过,惠如今年不过弱冠,身无尺寸之功,暂无成亲之念。” “乃因年岁尚少乎?” 不料,天子曹叡反而露出了戏谑的表情,“稚权何言不由衷也!振威将军吴季重回绝令兄之言,朕已有耳闻矣!” 呃~ 此事我大兄并没有声张,你是如何知道的? 须臾间,夏侯惠顿感脊骨发凉。 他倏然想起来了,早在建安十八年魏武曹操就设立校事,作为传统监察机构的补充与作为君主的耳目,负责刺探臣民的言行了。【注1】 此校事权柄颇大,犹善构陷罪名。 如是时任职校事的卢洪、赵达还留下了这样“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的凶名。虽然后来卢洪已经在众臣的弹劾下被曹操扔出来论罪杀了,但校事这个职位并没有废除,且延续到现今后,势力还渗透入了阴暗中,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