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看到那双靴子,已知是宫中贵宦,待看清她的脸,便笑道:“周司正,怎么是您老人家?”
此人正是太子身边的奉御,那天还给她拿过药。
周玉臣观其言辞如常,思忖道:看来关贵妃的裁断,太子或是未知,或是还未外传。
周玉臣潦潦一笑,道:
“咱家是瘪三,还是个很年轻的瘪三,当不起你这句老人家。”
奉御连忙赔笑:“司正莫要折煞小人。东宫的四瓶玉容生肌散,一半都到您这儿了,昨儿太子爷还在念叨您呢!您且抬抬脚,莫弄脏了您的衣服。”
周玉臣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身侧:“咱家的衣服不值什么。你没听见孟宪的话吗?他当街滥捕百姓是奉五皇子的令,真是好大的官威呀!”
奉御目光闪烁,嘴里仍犹豫:“小人领命是要送关家姑奶奶一程,这事不好管呀……”
周玉臣道:“无妨。你认关家姑奶奶就行。”
紧接着,她肃容厉声道:
“孟百宰,我乃纪察司周玉臣!敢问你口中的乱党是何人?”
孟宪没料到又杀出一个程咬金,听得纪察司三字,他心火更旺!
纪察司和镇抚司,俱是专理刑名稽查,同行是冤家。何况宦官近贵人,动辄就得赏赐,哪像他们这些跑断腿的苦差役?
周玉臣年纪轻轻已官居五品,比他还高了一头,怎能不恨?
孟宪啐了口浓痰,射在周玉臣脚边:
“周司正聋了吗?行,老子再说一次,谁动了这纸张,谁就是乱党!”
周玉臣俯身捡起泥水里的一团纸,缓缓展开,道:
“这纸,出自当今太子的亲姑姑、建昌侯和关贵妃的亲妹妹、已故户部给事中张瞻的妻子,她乃是忠贞日月、义烈山川的关氏关有情!你凭什么说是乱党?”
孟宪先是愕然,接着大怒!
他也抓起一片纸张,喝道:“这上面写着反诗!如何不是乱党?”
周玉臣也看清了手中的纸,但见模糊的笔墨写着:
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曰:“归也”,归何处?
猛回头,故国鼾眠如故。
外侮侵陵,内容腐败,没个英雄作主。
天乎太瞽!
看如此江山,忍归胡虏?
豆剖瓜分,都为吾故土。
周玉臣冷笑道:
“不过是一首劝谏诗罢了!前不久,皇上才赏了张家赙金,更亲自接见了伏阙上书的秀才学子,足见我朝天子的英明睿断!你怎敢把劝谏之言,污蔑为反诗?谁给你的胆子?”
她顿了顿,露出夷然的神色:
“啊,是了,你方才说……是奉了五皇子的令。”
孟宪惊怒非常,可这话确然是他亲口说的!
奉御见状,也高声道:“皇上是让五皇子搜查袭击官兵的贼人,可没说要抓什么乱党。孟宪,你不仅抓良民充军功,还想污蔑我们太子的亲姑姑!可怜我们太子爷一向仁德孝顺,却遭你们这等小人诋毁!”
闻人鹤更上前一步,把胸膛迎上绣春刀,厉声道:
“那日我亲眼看见皇上纳谏,就在宫门之下!尔等怎敢阳奉阴违、污改圣意?”
十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孟宪如鲠在喉!这命令到底出自何处,他心中有数。
孟宪艰难道:“张关氏刚才分明说……”
周玉臣打断他,环视众人道:“关有情刚才说什么了?咱家只听到一句[大梁四海归心],旁的没有了吧?莫不是你特意捏造伪词?”
众人亦纷纷点头:“正是!除了这句,再没别的了。”
长随也知道关有情之言,字句都危险。他索性哭道:“这是故意要污了咱们太子爷呢!可怜咱们姑奶奶呀!”
孟宪猛地后退一步。
他知道他们在说谎,可他不敢说他们在说谎。纳谏的是皇帝,要抓乱党的也是皇帝!不管是太子得势,还是五皇子占上风,锦衣卫要监听逮捕的……从来都是同一类人!
可他敢说吗?他能说吗?
周玉臣换了一张笑脸:“看来都是误会啊,是不是?孟百宰。”
孟宪脸色变换,咬牙道:“周司正所言极是,下官异日再来请教。”
说罢,他恼怒暴喝:“收队!”
众人如此方松了口气。
奉御急着向太子邀功,故而道:“别磨叽了!赶紧把姑奶奶请走!”
一直等在旁边的关氏家仆,一窝蜂上来,你抱着头,我拖着脚地就要把关有情拎走。
“慢着!”
周玉臣按住奉御的肩,低声道:“对你们姑奶奶可放尊重些,若有慢待之处,旁人见了如何作想?岂不是自定其罪?”
奉御肃然,连忙改口:“手脚放轻一些,你们这些蠢货,还不去找个架子来!?”
这时,围观的人们来了。
商贩拆下了他的门板,布商铺上了她的绸缎。分茶铺的老妪们净了手,小心翼翼地将关有情搬到了门板上。卖绢花的小女孩,将满篮子的绢花轻轻放在关有情身边。
没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