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队则跟随自己继续北上,前往关外一处人迹罕见的小周山。
数年前虞珵美高烧不止无药可救之时,容景曾带他来到过此地,拜访过一位“神医”,据说此人有起死回生之能。
奈何这名“神医”行踪飘忽不定,小周山也只是他修仙问道的一处。
可哪怕仅有半分的希望,杜明庭仍愿拼尽全力一试。
为寻近路,他不惜犯险,沿途不断有蛮人阻拦,身后的几十名精锐也知晓他们的主帅此刻眼中大约早已无他物,跟随他一起杀红了眼,两天一夜天的路程,众人所过之处血肉模糊,宛若一支自幽冥而来的鬼军,多少年后,那些沉重的马蹄与叫喊仍回荡在小周山下。
曾有人亲眼见过那领头的将军,据说真如僵尸一般,铁盔下目光冰冷神情僵硬,除去怀中抱着的一人,他的全身仿佛被冰封,光是看着便足以令人胆寒半生。
小周山终年覆雪,及至来到山脚,杜明庭吩咐众人在原地扎营,独自抱着虞珵美向山中走去。
这两日他不敢让自己有片刻喘息的功夫,除了着急赶路,还有别的原因。
那羽箭正中胸口,他眼睁睁望着虞珵美呕出一大口一大口鲜血。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害怕,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察觉怀里的人其实早已断了气。
想到此,杜明庭眼前黑了一瞬,在短暂停顿后,他重新将怀中人抱稳,咬紧牙关向着高耸入云的小周山顶迈出第一步。
其时,缪远昌还在园中锄地,待到日落西山,才遥望见一个黑色身影自山路缓缓而出。
他放下手中的锄头,定定望向那人,待其走近后,又将一方帕子递出,“擦擦脸,清修之地不可见血腥。”
杜明庭忙接过,胡乱抹了把,当着缪远昌的面双膝一弯,然并未如预想般跪下,杜明庭猛然抬头,见缪远昌仅仅用一只手的力道便将他整个人拦住,心头不由大惊。
缪远昌全不在意一笑,从他怀中将一动不动的虞珵美接过,向着杜明庭道:“我只问一句,你当真要救他?”
杜明庭自然点头,且补充道:“先生若能将他救回,杜某愿用毕生回报。”
缪远昌像是没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垂眸抚摸过包裹住虞珵美的大氅,叹息道:“若是我告诉你,此刻对他、对你、对大殷江山而言,死胜过活呢?”
杜明庭呼吸一滞,捏紧双拳沉思片刻,再抬眼时黑眸中不再有半分犹豫,他向缪远昌坚定道:“那我也要他活。”
缪远昌听罢遗憾摇头,心中不禁感慨,“果真天意难违。”却再未说什么,抱着虞珵美转身向屋中走去,对身后的杜明庭吩咐道:“我不要你的回报,你且进来看着,将他所受之苦全部看完,日后该如何待他,好自为之罢。”
七日后,殷峙带领百余俘虏系数归朝,前来迎接的是他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五哥。
殷盛并不知殷峙此次带回这么多人,又见其中多半都是位高权重的旧臣之后,甚至还有几个大商户的儿子,本还激动的一颗心瞬时跌入谷底,强装笑脸上前,心中却暗骂,“如此他还不如死在路上得好!”
更令殷盛未想到的是,二人见面还没说上几句寒暄,他这个好弟弟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跪下身,恳求他让自己去寻找杜明庭。
殷盛简直要被他气炸,又碍于面子不好当场发作,为难之际只得先将其安抚下来,谁料之后一连数日,殷峙都像打卯般来他殿中询问何时动身。
殷盛被问得烦了,像孙啬抱怨,孙啬笑道:“这有何难,陛下难道想要六殿下在宫中住一辈子不成?”
殷盛大悟,当天夜里就将殷峙传唤到寝殿彻夜长谈,及至黎明时分,他握着殷峙的手将对方送出,颇为感慨地道:“如今天家也只剩你我二人,当相互扶持才是。”
殷峙想到了远在草原上的殷瑞,又想到了死去的殷绅,一阵悲从中来,红着眼眶点头,“陛下说得是,日后你为君我为臣,我定尽心尽力绝不懈怠。”
殷盛暗中一笑,语重心长道:“如此好极!”
于是,在二人分别后的第三日,殷峙便带领一队人马出城,本该一路北上寻找杜明庭和虞珵美的踪迹,却在行出几十里后得来了一纸诏书。
诏书上明白写着,封五皇子殷峙为怀王,封地乃是一处距离雁归不近不远的僻地,实在是打发人都嫌磕碜。
盛暑之下,殷峙周身如坠冰窟,他想起那日临别前自己对殷盛说过的话,忽觉可笑至极。
想必在自己的五哥心中,他不过就是个麻烦,合该早早打发走,却又不能走得太远恐生事端,最好是个不近不远的穷地方,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就这么半死不活的虚度一生。
“如此,好极!”
殷峙咬牙接下诏书,回身最后看了眼那相隔几十里外的雁归,似乎仍能依稀望见些什么,可明明那些巍峨高耸的宫殿早已在战乱中焚烧殆尽,连同许多人,许多事,一起化作漫天飞灰盘旋向无可估量的深空。
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有那么一双手,将还留在原地的孩子推着往前走,不论是自愿还是强迫,人总该长大的。
不是么?
-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