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自开春后即下令禁止,如今市肆皆不得售。各家关起门来偷偷酿造,味道不见得比从前好,喝起来却有种别样的痛快之感一想到谢女收到十几斛粟之后气得发疯的模样,众人更觉这酒水滋味甚佳。
顾荪喝得两眼迷离,硬着舌头道:“就是……就是都扔了喂狗,也不……不喂那些贱民!”
因占卜一事,大军出征后不久,谢女就找了个借口将他免官,顾荪赋闲在家以来一直心怀怨忿,整日闷闷不乐。他今日心情大悦,放纵自己多喝了几盏,说起话来一时没了分寸。
若是在往昔,这样的话必然会被其他几家揪住,趁机大作一番文章。好在今日赴宴之人皆与他遭遇相仿,众人成了难兄难弟,难得齐心,纷纷借着酒劲一吐真言。
“……李勖扬言伐燕,出兵后却直奔西秦,将我们瞒得严严实实。如此重大之事,他竟擅作主张,可见是将天下视为其囊中私物!”
“他就是在我大晋骄横惯了,以为胡人也如长生道和何氏那么不禁打,岂知西秦国力鼎盛、兵强马壮,连燕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我们!这回倒好,孤军深入,后方又闹饥荒,看他如何收场!”
“我若是李勖,此刻想必已经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若是就此班师回朝,如何面对江东父老若是孤注一掷,只怕是将老底都打没了,落得个全盘皆输,到最后一无所有!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
说这话的人是陆道之,他生得本就有些滑稽,此刻摇头晃脑,表情亦是滑稽,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竹林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我早就说过,此战大凶,若往必亡,天意不可违!”顾荪眼角眉梢都是快意,击盏高声道:“来,为远在秦境的李将军,我们再饮一杯!”
众人称善,正欲举杯,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喧哗之声,愤怒叫嚷和惊声尖叫愈来愈高。众人脸色遽变,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引颈张望,只见黑水般的人流已经冲破园门,正源源不断地朝着这边奔涌而来!
一个庄头慌张地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不好了!流……流民闯进来了!”
众人惊得不轻,纷纷起身离席,混乱之间峨冠博带甚是碍手脚,你踩了我的袍子,我绊了你的衣带,摔倒一片。宽袍广袖将杯盘碟盏打翻一地,几人不慎摔在碎瓷上,痛得大呼小叫。
顾荪面上的醉红瞬间褪去,脸色变得煞白,急声怒问“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流民家丁何在,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连门都看不住!”
庄头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吃他这一连串发问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急得舌头绊牙,磕磕巴巴道:“拦、拦不住啊,人太多了,家丁都被冲散了,主人还是先躲躲吧!”
说话之间,流民已经迫近,这庄头脚底抹油,不待顾荪发话,当先逃命去了。顾荪气得七窍生烟,四顾之下,竹林中除了一群惶恐的宾客之外奴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计可施,只好先咽下这口气引着众人前往最近的房屋躲避。
庄园之中屋宇连栋,足有百十来间,从前顾氏繁盛时就住不过来,只是着人日日打扫。自从顾章、顾词兄弟在江上被北府军斩杀,家族日渐没落,隐匿的奴仆僮客皆被罚没,这些空置的房屋无人打理,有的已经数年不曾启门。
众人藏身这间便是如此,梁柱之间俱都结满蛛网,一件件做工精致的家具还没来得及被人使用便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向阳处的丝绸帐幔褪了色,背阴处仍锦绣鲜明,阴阳各半,显得有些诡异。木器为虫所蛀,室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不过,眼下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闯入庄园的灾民不计其数,黑压压的身影挡将窗口的光遮得严严实实,脚步声震耳欲聋,贴着窗口没完没了地打着霹雳,地在颤、梁在抖、窗棂瑟瑟,灰尘纷落如雨,与众人额头上的冷汗混在一起,顺着一张张惊恐的脸淌下道道泥流。
雷鸣之中,一声声似兽非兽的怪叫尖利地刮着众人的耳膜,那是人的唇齿久未接触食物而发出的嘶吼,尽管音节含混,依旧能听出是个“饿”字。
大饥之年人食人,这房中之人个个细皮嫩肉,油脂丰厚,若是被愤怒的饥民发现,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撕扯成片片碎肉,落入一只只空荡荡的胃囊中,被搅拌、消化、排泄。
众人的酒早就被吓醒了。酒是粮**,由口而入,很快又顺着汗水和尿液排泄出来,房中的气味益发难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顾荪膝盖打着颤,半直起身子,透过窗口向外张望。
“完了。”许久之后,他眼睛发直,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人声了。
灾民涌去的方向正是顾氏谷仓的方位,如今粮食比金子贵,粮食就是命,顾氏谷仓里积攒的粮食足够阖家老小在这饥荒之年中独善其身几辈子。他们可以日日酿酒、月月宴饮、年年如故,直到饥荒过去,该死的人都饿死,直到这世道重新变回它该有的模样。
可惜的是,那堆积如山的谷仓不消片刻就被人搬空了,没有了粮食,顾氏的命就变得和那些饥民一般低贱了。顾荪想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