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凝不成冰,小花小草争前恐后地啜饮,趁夜色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来,看着驾车的男子窃窃私语。
李勖不喜欢温吞的天气冷就该冷得地冻天寒,热就该热得大汗淋漓,就像战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暂时的僵持只是下一次冲锋前的缓冲。
可是春日偏偏是温吞的。
温吞孕育生机,萌发万物。
月色将松林照得亮如白昼,李勖仰头看去,天上有一轮硕大的满月。
又是一个十五,天上月映人间事,两下里皆求圆满。
可人事哪有圆满,或许圆满只是妥协的另一种说法,没有妥协,也就没有圆满。
李勖去而复返,谢太傅并不惊讶,他已教人备好了酒菜,在求阙楼里摆设开了。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阔步而入,马皮战靴将阁楼的木梯踏得咚咚直响,衣袖鼓荡间带进来满室的春日尘土气息,眉目间尽是勃发的雄心,跪也跪得笔挺。
李勖跪在岳父身前,朗声道:“我有图天下之志,欲内革积弊,外平胡寇,光复两都,一扫宇内。然门阀不倒则主威不能独运,皇权不振则朝纲无以肃立,攘外必先安内,有些事,李勖不得不为!可李勖亦有私心,我愿为了这个私心,许谢氏一个例外。若有志向伸张之日,当以王位爵之,荣华世继,百代罔替,请岳父大人助我图成此志!”
一番话说完,室内就此沉寂下去。
炉中的香烟已经燃尽,没了烟雾的笼罩,翁婿二人的神情都坦然无遮地收在对方眼底。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几息过后,谢太傅笑着回道,随后下榻将人扶起,“你军务繁忙,难得今夜有暇,咱们翁婿二人正好一叙。”
李勖要为他筛酒,谢太傅摆手,亲自执壶,为女婿倒了一盏茶。
谢太傅道:“你方才说的这些都对,并且怎么说、怎么对。士族封略山湖,不遵王宪,不理庶务却累世仕宦,以至百姓积贫,国家积弱。你有一统宇内之心,势必要除积弊、起沉疴,如此才能安心攘外,这些都没错。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衰朽之制何以能在江左行之百年衣冠南渡之初,除了与门阀共治,可还有更好的出路”
李勖道:“国朝渡江移鼎之时,中原帝室尚未覆灭,始兴帝立国之名不正,因此需靠大族扶持。”
“这只是其一”,谢太傅含笑摇起了麈尾,“江左这块土地上,大族掌权,与君主共治天下,其实由来已久。早在东汉末年,中原大族为躲避黄巾之乱,就已经陆续携带奴仆部曲迁往江南,成为一方势力而江南本地亦有结而成部的宗族,称为宗部,他们招徕入山避役的山越为部曲,占山圈地,逐渐兴旺。至于东吴年间,各族以孙氏为首,重新划分势力领兵、复客,权柄世袭,这便是今日朱、张、陆、顾等吴姓士族的由来。”
李勖眉心拧起。
谢太傅继续道:“对这些吴姓大族,既要羁束,又要争取,因此便更离不得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侨姓士族。”
“岳父所言甚是,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世上无百年不弊之法,怎可陈陈相因。”
“我不是教你因陈旧法,而是要告诉你,旧法之所以形成必有它的缘故,之所以存续必有它的优胜。的确是此一时彼一时,可还有一句话叫做’因地制宜‘,你脚下这块土地,几百年不曾有变。你若只想着破旧,那么旧的就都是错的,可你若是换个想法,多想想怎么立新,那么旧法之中就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见李勖沉吟不语,谢太傅笑着朝他举盏,“我问你,平定何穆之以后,若领兵北伐,朝中事除了温衡外,你还有几人可用”
李勖忙与他碰盏,之后却被这个问题问得语塞。
帐下能征善战者众,通政务刑教者却实在寥寥,部属多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粗,若非他三令五申,勒令他们识字,恐怕事到如今还看不懂信札。这么一想,除温衡一人可以托付外,一时竟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谢太傅饮尽一盏酒,语重心长道:“你有攻伐之才,胜过当年何威,更远在何氏小儿之上,我从不担心这个。可是得天下不能只靠攻伐,还得会治理,会用人、会借势。许多人你未必看得惯,可他却对你有用,许多事你想要达成,可必得往后放一放。”
“存之,你不光要有容人之量,更要有容事之量。人这一生,想做的事总是很多,能做成的却只有很一小部分,你得学会取舍。”
“欲革旧法,未必要革旧人,社稷安稳,亦是黎民之福。”
烛短焰长,翁婿二人不觉已谈到深夜。
谢太傅酒量不浅,一盏接着一盏,此刻也是有些醉了,扶着李勖的手站起身来,边走边道:“不早了,你也莫要再往回赶,就在这里歇上一夜。”
李勖将他扶进卧房,“阿纨还在家中等我,若是一夜不归,恐她多思。”
谢太傅打了个哈欠,呵呵一笑,“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明晨也不必来接我,你们小夫妻临别前怕是还有许多话要说,我这个老朽就不过去招人嫌了。”
李勖临走之前,谢太傅又将他叫住,拍着他的肩道:“你如今不比从前,须得爱惜自身,战场上善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