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只是沉默思索,面上看不出一丝多余情绪。
忽然,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探手摸上马靴,“唰”地抽出一柄匕首。那匕首乃是青铜铸造,刀身呈三角形,两面开刃,刀柄一面雕刻云雷纹,一面饰以狞厉饕餮。
李勖将尖刃抵在身前的大案上,沿着上头的乌木纹里一寸寸移动。
“谢氏的账册上交了么”
他开口问道,嗓音沉稳,音量不高不低,在这一刻安静的大帐内却显得格外清朗,众将皆觉如雷贯耳,个个精神振奋。
将军终于做出了决断!
卢锋大喜过望,立刻高声回道:“禀将军,已经上交!”
孟晖则惊讶地看着主帅,似乎欲言又止,上官云已经起了手势,刚要说点什么,却被褚恭拽了一下,摇头示意他不可。
李勖仍专注于木纹的走向,并未察觉到底下将领们的反应。
“王氏可有上交”他继续问道。
“王家回说账册积年未经清理,还需要仔细核对,百般拖延,至今未曾上交。其余几姓已由孔家一一知会,日前已将账册全部交到了刺史府。”
“很好。”
李勖应了一声,只见他手腕一抖,那匕首即刻入木三分,尾端竖直朝上,发出嗡嗡的震鸣之声。
众人心神一肃。
“众将听令!卢锋卢镝,我命你二人统管丈量土地、清理僮客一事,浙东五郡,除临海外,凡我管辖之内,务使得一切圈占之田、封锢之山归于州府,暂为公地,待民户籍册重新计数后再行分发。记住,只夺侵占,勿扰百姓,若有横加阻拦者杀!”
“是!末将领命!”卢氏兄弟同时答道。
“祖坤,你带一队有经验的斥候,沿着从会稽经吴兴至丹阳的最短路径,征用驿舍,每隔三十里置一岗哨,时刻盯紧东线战况,特别是秦淮河口、石头城和覆舟山这三处。每日两报,不得延误!”
“诺!”
“褚恭、上官云!你二人依前行事,继续围守临海!”
“诺!”
……
一番布置之后,诸将各自领命,却是滞在帐中不去。
李勖抬眼看过去,眉峰微耸,“诸位可还有什么疑惑之处”
话音刚落,以卢锋为首,卢镝其次,孟晖、祖坤、褚恭,连同上官云一众,忽然纷纷跪地。
众将齐声高呼:“主公英明!我等愿誓死追随主公,建功立业,青史垂名!”
李勖怔住。
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官衔不断变换,太守、刺史、都督,可是他们依旧愿意亲切地称呼他一声“将军”,就与他尚且籍籍无名时一般无二。
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忽然改口,称他为主公。
言辞的确微妙,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李勖的目光挨个掠过他们的面孔,从各人脸上依稀辨出各样的情绪:兴奋,崇敬,期待,释然,遗憾……他明白过来,这些人会错了意。
一个微妙的误会。
一种同样微妙的感觉沿着背脊缓缓爬上来,似是极热,又似是极寒,蛛网一般生发出千丝万缕,将人不松不紧地缚住,不待感受分明,它已收回触角,化作无形,不声不响地压在了肩头,力逾千钧。
还未坐上那个位置,李勖已提前感知了那个位置的身不由己。
怔然只是一瞬,李勖很快便沉声道:“都起来。”没有一丝多余的表示,随后吩咐卢镝,“教谢候过来见我。”
……
谢候匆匆步入大帐,帐中意外地只有李勖一人,正支起一只膝随意地坐在乌木案前,姿势舒适而松弛,一担宽肩亦微微斜着。许是多年征伐、积威深重的缘故,这副仪容在旁人身上是松垮,在他身上倒是莫名地潇洒落拓。
李勖今天看起来与平日不大一样,谢候心里那根弦莫名地绷紧了,小步趋前,地正中停住,拱手叫了一声“将军”——营中向来如此,没有郎舅,只有将军和士卒。
“冬郎,你坐过来。”
李勖抬眼看过来,眸中似有一点漆光,像是大雪中铅灰色的日曜般黑白混沌,嘴角略带着温和笑意。
谢候心里益发打起了鼓,依言坐了过去,“姐夫唤我来是有何事”
李勖亲手为他舀了一碗热酒递过去。
谢候一惊,忙将碗接过来撂到一侧,“营中禁酒,谢候不敢犯禁。”
视线垂落,这才发现身前的乌木大案上伤痕斑斑,天生地长的和谐纹路似被什么锐物生生截断,望之颇有些触目惊心
李勖的目光自截断的纹路上一掠而过,停在谢候的脸,微笑道:“这几日发生的事你可听说了”
谢候摇头,面色疑惑,他守着队主的本分,一直老老实实地驻扎在临海城外,的确不知发生了何事。
李勖点了点头,“我已决意留守浙东,不会发兵西线。”
犹如一声惊雷紧贴着耳畔炸响,谢候周身陡然一凛,瞪圆了眼。
“岳父为此恼我,带走了你阿姐。”
还未等他将上一个惊雷之讯消化下去,第二个炸雷已紧接着劈下。
“姐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