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要他当众出丑,他便着意将自己描画得红唇绿眼,走起路来手舞足蹈,像是刚从底下爬上来过节的。
那晚的宁康帝携着一众宗室子弟亲临河畔,设坛遥祭对岸先祖。王谢等士族门阀影从其后,建康城里的衣冠锦绣毕集于此。
他们何曾见过芝兰玉树的王九郎这般模样,俱都瞠目结舌,王微之不顾高陵侯铁青的脸色,迈着怪模怪样的傩步走上前来,朝着韶音深深一揖,“某乃秦淮河中得道鳖精,万万年不会说人话,循仙姑一缕灵气至此,方才口吐人言,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往后愿凭仙姑差遣,某绝无二话。”
庾氏姐妹看得目瞪口呆,莹琼气得直跺脚,“表兄!”
韶音本是绷着脸,这会儿方才忍不住了,便莞尔一笑,瞪了他一眼。
王微之见了她的笑,方才收了一身的滑稽相,整衫肃容到宁康帝跟前请罪,引经据典地扯了一通驱鬼辟疫的玄言。
宁康帝是韶音的姨父,也是他的姑父,自然知道他方才那话都是鬼扯,看出这对小儿女的眉眼官司,因就故意板下脸道:“既如此,便请九郎在月出云层之前做一首大赋,焚之以祀天地。”
王微之朗声应诺,不过略一思索便出口成章,于满河明灭之间洋洒出一首大赋,内官随即奉上笔墨,他挥笔立就,不出片刻便呈上去一篇《盂兰赋》,那赋文质兼美,那笔字更如游龙走马,堪为当世第一行书。
宁康帝龙心大悦,将那赋文传给左右观看大笑赞道:“生子当如王微之!”
他傲然领受了这句夸赞,似乎习以为常,只在她向他撇嘴时,眸中方才现出几分得意之色。
……
盂兰盆节的满池河灯在韶音眼中明灭,李勖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幽幽道:“就那么一次。大多时候,他都只会惹我生气。我出嫁那日,他还特地遣十二郎来给我传话,说他讨厌我。可是他明明……”
黑暗中她又用那双琥珀色的大眼撩了他一眼,垂眸没往下说。
李勖温和一笑,“他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这样浅白的心事,他若是还猜不透便是白白年长了她这么多。
“你也并不讨厌他,不还是经常当众与他作对”,李勖的声音无波无澜,只是平静地陈述,“十七娘,他大抵也如你一般所想。”
他们俱都是生来瞩目之人,早习惯了旁人的追捧示好,便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方式,想要藉此吸引对方的目光,成为对方眼中最特别的一个。
“可是……”韶音并非没这样想过,只是不敢相信,“他可是王微之,他……不必如此。”
李勖心里叹气,你是谢韶音,你也不必如此。男子最了解男子他相信这世上没有哪个男子在与她相处后还能做到心内无波。
喜欢上她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李勖”,韶音的声音轻得像是噙着他的名字,“如果换做是你,你也会像他那般行事么”
“我不是他”,李勖不愿当着她的面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子置半句微词。
他在这般年纪时还只是个小小伍长,正随着大军辗转各地,沙场上以命相搏,赤膊白刃拼自己的前程,无暇去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
京口的彻夜长谈扰了王微之的清梦。
这场大病来得毫无预兆,前一晚还能满腔怒火地吹奏“摧烧之,当风扬其灰”,第二日便有颓山之势,从此竟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了。
高陵侯夫人哭着骂他是个痴儿,他昏睡中听到这句话,心里反驳说不是痴儿,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愚夫罢了。
一场大病几去了他半条性命,卧病的时日里他总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似乎是将这一辈子的觉都给睡够了,这些日子便常常失眠。
睡不着的时候,与隔壁阿纨相处的那些点滴便不由之主地浮上心头。王微之这才发觉,他的心里原来藏着一卷以她为目的史书,这书从总角孩提时记起,直记到她出嫁那夜戛然而止。他望着那之后的大片空白,直望得摧心摧肝、呕血数升,郁气淤结于灵台,令魂魄不得安宁。
天色将明时,他终于从七夕乞巧那节翻阅到了盂兰盆节的那个晚上。这一卷厚厚的史书里,似乎只有那一晚她是展颜而笑的,其余时候,她不是被他气得双眸噙泪忿忿而去便是恼羞成怒地过来与他打作一团。
他从不夸奖她总是吝啬于给她些温语良言,她明明那么好哄,他却还常常令她生气。
原来自己对她竟是那么差劲。
王微之忽然从床榻上坐起身来,这个突如其来的反省令他再也无法安然躺在床榻上。他在屋地当中烦躁地踱步,从启明微露的清晨踱到曙色一新。
谢候来时,正遇见王微之匆匆往出走。
“你来得正好”,王微之玉管般的双手紧紧攥握住他的肩,双眸亮得吓人,“你何日动身,我要随你一道去京口!”
第47章
谢候吃了一惊,“你去京口作甚”
王微之的一腔热血被他问得稍稍冷却下来,默然凝视他一息,忽地放开了手,脚步旋回屋里。
“还回京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