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次门外切磋之后,四方馆内已无周人,裴越自然不会担心在这座偏厅内的谈话被人听去。
冼春秋望着这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的锐气和自傲,犹如晨曦之中冉冉升起的朝阳,即便不曾刻意作态,也能让人一眼望见那抹刺眼的光芒。
他在南周拼搏三十余年,从将将而立到如今花甲之年,所得者不过是个一等国侯,而裴越如此年轻便能与他平齐,可见世事无常命运曲折。
如果那一年……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厅外秋风拂过,枝叶簌簌作响。
裴越的开场白并不客气,无论是暗讽冼春秋当年叛逃一事,还是嘲讽他有不轨之心,一如这初秋午后的骄阳,虽说不似夏日那般炽烈,仍旧带着几分躁意。
只不过这等刁难对于久历大风大浪的拒北侯来说,算不上无法应对的难题,他神情从容地反问道:“造反?”
裴越点头道:“若不是为了造反,侯爷何必指派冼小石暗中助我一臂之力,甚至不惜让他亲手杀死方云虎作为投名状。”
“投名状……”
冼春秋念叨着这几个字,脸上浮现一抹怅然的神情,悠悠道:“方云虎若不想杀你,犬子自然不会害他性命。联姻一事乃是老夫奏请陛下允准,倘若你这位迎亲正使遭遇不测,老夫如何向陛下与朝中诸位同僚交待?”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裴越却只是淡淡一笑。
他想起昨夜在丹霞湖畔,方云虎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以及冼小石的应对,满含深意地说道:“老侯爷,你这个局连方谢晓都算计进去,真不怕他带着二十万平江子弟找你的麻烦?”
冼春秋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沉静地问道:“老夫为何要算计镇国公?”
裴越将自己面前的茶盏添满,不慌不忙地说道:“因为方家在军中的地位太稳固,庆元帝对方谢晓的倚重要远远胜过你,只要平江方家这四个字还在,你就永远没机会染指至尊的权柄。借着我的手杀死方云虎,势必就能将方谢晓逼到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转头望着挑窗外的秋日景色,缓缓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人生几大悲剧之一。方谢晓如果不替方云虎报仇,他要如何约束麾下的将领?可是老侯爷想必早已坚定庆元帝的信心,务必要通过联姻和亲来换取数年和平,在这个大前提下,方谢晓什么都不能做,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忠臣。”
裴越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笑笑,淡然说道:“我不清楚老侯爷所谋之局的全貌,但是方云虎之死肯定只是一个引子,对吗?”
冼春秋微微仰头,沉思片刻之后颔首道:“如果按照你的论断,老夫确实有必要提早筹谋。只是仍有一事不明,老夫为何要这样做?身为一名叛将,老夫花了三十余年才能在南面站稳脚跟,如今却不知天高地厚意图窥伺大宝,说来未免有些可笑。”
裴越此时却没有笑,他神色凝重地望着对面这位从始至终没有露出半点破绽的老人,略带几分凌厉地说道:“三十六年前,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