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梁武戴着口罩,背上背着个十来岁的男孩,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缓缓从山路的尽头走向灾民营。
他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凝重和憋闷。
曹源程眼见梁武沉默了整整一路,不由得缓声开口安抚,“队正,这不是你的错,那个女人病得太重了,就算到了灾民营,恐怕也”
梁武摇了摇头,嗓音悲凉,“我只是搞不明白,明明什么错事都没做,怎么就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呢?!”
怀里的小女孩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定定注视着梁武眼含悲戚的面容。
尚且懵懂的小孩子还没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却要过早地接受死亡的事实何等悲哀!
而这样悲哀的事情,胤国大地,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梁武又想起了那个妇人——小男孩与小女孩的母亲。
为了方便行路,梁武等人第一次护送的是那些能够自主行动的病人们。
病情过重,需要官兵用担架抬着的病人们则留在了接下来的批次。
那时,一个满脸憔悴病容的妇人挣扎着抓住了梁武的裤脚。
她的脸上已经满是灰败的死气,脱水导致皮肤干瘪褶皱,眼眶深深凹陷下去,模样与其说是活人,倒不如说是一息尚存的干尸。
“军爷”妇人的声音嘶哑而低弱,像是在泥潭里因缺水而无力挣扎的鱼,“救救我”
“行行好吧救救我”
梁武注视着对方瘦得如同鸡爪的嶙峋手指,很难想象病得连身都起不来的人,竟然能抓得他脚踝都在发痛。
他甚至没办法挣开——不是因为妇人的力量太大,而是因为她的指骨太过脆弱,而抓得又太紧。
一旦他用力挣脱,只怕妇人的手指都会折断!
妇人的眼球高高凸起,死鱼一般黯淡无光的瞳孔紧紧盯着梁武,“我不能死”
“平哥儿和安丫头还小”
“相公死前把他们两个交给我”
“我不能死”
“救救我”
“谁来救我”
妇人不停地,不停地,求梁武救她,求任何一个人救她,求九天之上漫天的神佛救她。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低得连梁武都听不清了。
却还在从喉咙口里不断地喃喃出不成字句的求救。
“官兵叔叔,妈妈睡着了!”
妇人身边,被男孩抱着的小女孩抬起头,有些懵懂的开口,“妈妈抓着你的脚,很难受吗?”
梁武沉默着。
已经八九岁的男孩也沉默着。
直到妇人彻底昏迷不醒,死死拽着梁武脚踝的手也无力地松开。
那截枯瘦的手臂仿佛深冬残败的枯枝,正逐渐耗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
“对不起。”半晌,梁武低低开口。
不知是对着已经昏迷不醒的妇人,还是对着注定将失去至亲的孩子们。
梁武离开了。
将男孩突然爆发的哭嚎声和小女孩无措的安慰声留在了身后。
当他将第一批灾民送回灾民营,又几乎一路狂奔赶回妇人身边时。
小女孩正用手一下一下摸着妇人的脸颊,抬起头看着他。
眼瞳黑漆漆的,近乎天真地发问,“官兵叔叔,妈妈为什么变凉了啊?”
“还变得黑黑紫紫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小女孩双眼清澈,倒映着梁武失魂落魄,甚至有些茫然无措的脸。
“官兵叔叔?你怎么哭了?”
“不要哭呀!”小女孩把手指按在鼻尖上,做了个猪鼻子的鬼脸,“安安给你做鬼脸看!”
“安安哭的时候,妈妈就给安安做鬼脸,安安就不哭了!”
童声稚嫩,回荡在渐渐深沉的黑夜中,“妈妈哭的时候,安安也给妈妈做鬼脸!”
“可是安安做了鬼脸,妈妈还是会哭”
小女孩说着说着,似乎是觉得有些委屈,抽了抽鼻子,眼里滚下两颗泪水。
“安安哭了!”她看向妇人已经僵硬的尸体,抽噎着开口,想让妈妈做鬼脸哄哄她。
无人回应。
再也无人回应了。
男孩死死咬着唇,扯过小女孩的手臂,“妈妈已经很累了!你要让妈妈好好休息!”
“以后不能再让妈妈累了”
小女孩眼泪汪汪地看向男孩,哭得打了一个嗝,“嗝,妈妈真的很累吗?”
“那,那安安不让妈妈做鬼脸了。”
“安安很乖的!”小女孩睁着哭红的眼睛,把细细小小的食指抵到鼻尖,模仿着妈妈的语调自言自语,“让我看看,是谁在哭?是小猪!小猪才会哭鼻子,哼~哼~哼~”
男孩看着小女孩过分乖巧的样子,侧过脸去狠狠抹掉脸上的泪,紧绷着一张花猫似的小脸,瓮声瓮气地开口,“你放心,以后以后我来照顾你不会让你再哭了”
在那一瞬间,梁武比以前任何一刻都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世道可以如何摧残无辜的百姓。
让本该活着的人过早惨死,让本该童稚的孩子过早成熟,把阖家团圆变为孤苦伶仃,把欢声笑语变为哭嚎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