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何观往城外跑了多次。
一开始的时候,何观还拉着李浔,慷慨激昂唾骂朱家欺人太甚,后面一次比一次沉默。看着那些圣人学问,也读不进字眼,闭上眼睛,心里想的是那些流民。
下衙后,何观叫住李浔。
他忍了又忍,等其他同僚离开走空,才憋出一句:“李浔,你可知朱家人在南边都做了什么?”
何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拦住李浔,也不知为什么自己要找李浔说这些。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
闭着眼睛,仿佛都能看到那些沾着冰茬的溃烂血肉,仿佛都能看到这些人两肩衣裳被纤绳磨破磨穿,仿佛都能看见那些流民和士卒肩膀肿的老高。
青青紫紫,上面一道道绳印把肩肉切开,纤绳上都泡着血水。
这种种画面存在脑中,汇聚成一种扭曲的痛苦。
他的心上像是压住了一块沉闷的巨石,无论处理公务还是回家用餐的时候,甚至教儿子读书时,都压着一股气。
何观掩住脸,闷声闷气:
“李浔,你知道么,三九天了,那些人在用手凿冰,在冰水里拉纤,磨的浑身是血,皮肉发白。我真是不明白,景灵宫前些年才修过,为何今年要再修一遍?真有这个必要么?”
何观忍不住要倾吐这种痛苦,他知道李浔都明白,也都懂得,否则不会有城外每日的热姜汤,也没有那些热饭热菜。
那么些钱砸出去没有怨言,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部堂四下无人,他们这种清水衙门向来按时点卯,到点下衙,人都走空,屋里只有他跟何观两人。
景灵宫供奉着赵家皇帝历代御容,也是祭祀黄帝的宫观,赵佶又在旁边建了一个新景灵宫,自此西曰景灵西宫,东曰景灵东宫。
李浔放下收拢到一半的桌案,脸上浮现淡淡讥嘲的意味。
他道:“没有必要又如何。”
天子行事,向来如此。
何观痛苦地掩住脸。
“孟子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幼时读书只觉得有理,不知要做到竟然是这般难的事。”
在手掌之下,泪水顺着指缝淌下。
李浔安静地看着他。
一个步入中年的,读孔孟之书长大的,宰执之子,如此痛苦。
他说:“世间之事,本就知易行难。”
李浔仰头打量精美的房梁,上面雕刻着仙人和神龟,富贵又吉祥。
部堂中燃着蜡烛,闪烁的烛光透过窗纸,映照在这冬日的夜里。外面雪地闪着银光,映衬着官署的房檐,愈发显得雕梁画栋,雅致非凡。
他知道,就在几十里外,就在城外,有一群流民被赶出棚屋,双手磨出鲜血,一下下用石头凿着河冰。
绵延上千里的灰线,运着徽宗皇帝的奇石。
这些石头和木料将运往景灵宫,修缮着赵家历代天子们供奉御容的数十殿宇。
……
……
何观在李浔面前失态,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提出告辞。
一路赶回家中,灶上的人参羊肉已经换成了萝卜,没有人参贵重,但依然滋补,冬日里喝上一口,从胃里透着舒坦。
刚用过饭,何观习惯性地回到书房,心绪难平。
就看到自家二弟站在门外,一身鼠灰色衣裳,何观愣了一下:“彦时来了。”
自从那日因为王黼之事,二人不欢而散后。
这还是何志第一次来找他。
王黼已经不再扫雪,只在台鉴闷声做事。何观打听到后,以为是自己说的那番话多少有用,他有心缓和兄弟关系,但一直没有机会,两兄弟就只不尴不尬地冷着。
见到二弟过来,观放下手中书卷,走到门口亲迎。
“彦时来借书?”
“原是来借书的。”何志笑了笑,他抬起拿着信封的手,看向自己一向清正的兄长,“这是大哥写的信?”
何观愣了一下。
这信他放在书册的夹层里,下仆不会乱翻他的桌案……彦时偶尔会来借书,没想到如今被他拿到了。
他惊慌了下,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又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我写的。”
何志温笑着问:“兄长还是想要上书?”
“……是。”
何观抿起嘴唇,他们兄弟幼时感情极好,彼此之间从不藏私,就连书信也都互相给对方看。
彦时看到了他的信。
还猜出他要上书。
何观心里百味杂陈,张了张口:“我是为了……”
“我都知道。”何志拦住自己的兄长,“大哥不必多说,我都明白。大哥写这封信,无非是怕连累到我何家。”
“为了那些流民,甘愿自逐出族,……大哥好魄力。”
说到后半句,他声音很轻很轻。
何观惊喜道:“二弟难道赞同我?”
何志灰色的衣裳被灯火照出暖光,他扬起嘴角:“自然。”
何志:“我从不知大哥竟有这般心魄,小觑自己的兄长。不知大哥决议要如何做,能否说给我一听?”
万万没想到,父亲那般态度,严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