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佝偻的腰身,逢到寒天止不住的嗽疾,和荷塘里的枯荷一样,都带着一股暮气,老之将至,时日无多。儿子早早离世,孙儿远离尘俗,带发修行,曾孙从军征,几年不回来一趟,病一场,身边一个侍医奉药的人都没有,那是怎样一种不能言说的悲凉。
你看,他活得一点不自在,所有的自在,可能都是装出来的。
“以后不必等我,早些睡。”
陆弘景除鞋换衣,倒身上床,一时睡不着,可他看龙湛对面站着,一双眼睛炯炯有光,里头藏着十几二十个追问,就不得不装睡。装睡快要成真的当口,他迷迷糊糊听见龙湛凑近了问:
“还要回虎牢关去么?”
这一下就勾起了他的心事。心事也是心病,挖不得。挖一下,积攒了几天的睡意荡然无存。
“大概回吧,看看再说。”
陆弘景翻个身,背对着他,头冲着床内侧,右手露在被子外边,无意间抠了一下床拼,又抠一下,一下,再一下,停不下来的抠,抠到木屑扎进指甲盖里还没知觉。
白日里陪着阿祖说闲话能说多少?说不了多少,常常说了没几句便感觉话已说到头,两人都竭力扮出至亲骨肉相逢时的喜悦,却还是隔着一层,总是亲不起来。明明没想这样的。
他知道这层隔膜从哪来。久了,十来年前了,打从他回到陆家的那一天起,隔膜便横在当中,从来没有消解过。一个野了六年的野小子,野成了习惯,一下落入条条框框里,便处处龃龉,遇上不合他意的,还想像往常一样耍赖,或是日妈捣娘地骂闲街,那是不成的,阿祖若是听见,即刻就罚!一顿戒尺抽过去,抽老实了两天,后来又骂,又挨打,打了不知多少回,打完了,陆弘景呲牙咧嘴地干嚎,嚎得尽心尽力,反复嚎同一个字“疼!”。待到阿祖回去了,罚他跪祠堂,前脚走,他后脚就云散雨收,不嚎了,打个哈欠,七倒八歪地跪着,边跪边睡。入夜时分,阿祖过来,看见野狗一般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小家伙,遽然心酸,把他兜起来,送回睡房。他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一张妇人的脸,就嘀咕一声:“阿娘”。
谁都想从谁身上找回点什么,可谁也找不回要找的。前前后后拖了九年,九年,她身师行范,把他从一个野小子教养成了世家公子,他敬她、畏她,却独独不亲近。有亲人的这十来年,他过得比没亲人的那六年还要孤单。孤单得捡了另一个野小子回来,妄图补一补那些永远回不来的东西。想来阿祖也知道他的心思,不然不会那么轻易便应允了,问都不问一句。他们之间似乎只能这样处着,一个门内一个门外,暗暗听对方的动静,千万不能面对面坐着话寒温,不合适。他到虎牢关戍边,阿祖定然不放心,但她不会开口让他回来,不会绑着他,不会再让他缺掉什么。她总是做出一副“你不在我也安好”的样子,站在他身后看他远走高飞。
“阿祖不要你走。”龙湛跟着陆弘景叫太夫人“阿祖”,这辈分其实是乱套的,但没人纠正,也就这么地了。“她年岁大了,夜里凉,不要她等。”
龙湛挺乱套的说了一篇话,听惯他说胡话的陆弘景自然能领会当中的意思,他是让他别天天半夜才回,省得老家儿记挂。
这话实在太戳心,陆弘景闷声“唔”了一下,也没多说,把被子拉高,一直盖到耳后根,意思是我要睡了,你能不能别老挑这些让人睡不着的说?!
三变以为自己捡回来的是条好脾性的乖狗,谁知道却是条披着狗皮的狼,野外放久了,什么苦头都吃过,什么罪也都受过,哪那么纯良!他漂泊了这许久,才终于落定,因而对于握在手心的一点“暖”格外的贪,为了保住这点暖,他什么都做得出,用一用太夫人算什么,三变要再敢夜不归宿,他还不知要做出点什么来呢!
“阿祖说想和你好好说一说话,就是看你总不在……”
“能不能让我睡会儿!哪那么些话!烦不烦?!”三变忍无可忍,一掀被子坐起来,压着嗓子吼他,让他收声。
“我就是看她可怜,那么大岁数了,还坐在寒天里受凉。”
龙湛也够能装的,那副躲躲闪闪委委屈屈的神色,演足了一个心怀怜悯的局外人。
三变让他说得脸都白了,又不能拿他如何,只好深深一叹,歪回床上横着。
这回是彻底睡不着了!
凶归凶,吼归吼,三变打那之后天还没黑就回笼了,推得掉推不掉的都往外推,坏了情分也推,早早回家来,坐在厅堂那儿给太夫人烧烟,一个吸一个烧,不需言语,自然有种默契,虽然依旧隔阂,但多少也有些亲近,没有起头两天那种生硬和不知所措。
三变烧烟的手艺不多好,一不小心就被烙一个泡,他也不憋着,龇牙咧嘴地喊疼,太夫人总是笑着拿烟杆子轻轻捅他一下,笑骂:“你个猴儿!烧个烟泡都烙着手,还不如我个老太婆呢!一边呆着去,瞧我的!”,三变嘿嘿笑着霸住烟丝不肯撒手,又烧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烟泡,太夫人笑出了泪花,点点他脑门:“你呀!”。如此往来,倒也还算其乐融融。
再多的话,也总有说尽的一天,三变装乖卖巧也挺辛苦,说无可说了,就硬着头皮让太夫人说一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