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涛从工深蓝色的宽大的工作服裤兜里掏出塑料壳手机,看都没看就摁下接听键。电话是资维强打来的,他说有件事情想告诉他,但不想在电话里说,让李永涛等会他。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修机班里只开着一盏荧光灯,微弱的灯光仅仅照亮了李永涛身边的一片见方,黑黢黢的设备和青黑色的水泥地面把房间映衬得昏暗而压抑。这是他们从综合楼大办公室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汤华礼担任厂长不久,资维强就补了副厂长的缺,现在已经成了厂领导。李永涛常常会忘了资维强现在的身份,在他眼里,他永远是那个成天把技术挂在嘴边,和自己一样痴迷机械的技改办主任。 两个技术男没有一句寒暄,先开口的当然是资维强。 “厂里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了……”资维强的心情是沉重的,沉重的双腿都支撑不起躯体,他在李永涛对面的一条低矮的长凳上坐下。 李永涛无言以对。 “广泰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你对我们的家当摸过底,咱厂80%的设备已经被市场淘汰了,这80%中你们车间占了100%。永涛,你说过,没有附加值的前端粗加工环节应该抛弃,就像放弃翻砂车间一样放弃机加。”资维强说,“当时我反对过你的建议,现在厂里决定要把你们机加车间关停,所有机器设备按国有资产管理规定一律封存,交由工投集团按废铁处置。” 李永涛看着资维强,先是一怔,表情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问:“这些工人怎么办?”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从这个月起,厂里就彻底发不出工资了,只能拖欠职工工资。为了不扩大因裁撤车间而造成的影响面,避免群体性事件和大规模上访,厂里只能对机加车间的工人一刀切。机加车间撤销后,工人一律回家待岗,不再在其他车间和岗位安排工作。至于以后的问题,厂里还要做进一步的研究。”资维强说。 李永涛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像屁股扎到了钢针,一脸急躁,跟平时温和木讷的他形成了极大反差。这让资维强都有些震惊。 “什么?一刀切?机加车间有好几个水平超高的老师傅、老工人,他们用这些烂机床都能加工出0.01的精度,0.01啊!这样的工人你让他们回家待岗?荒谬!荒谬之极!就他们这样的手艺,能留在广泰是对我们的眷顾。如果他们对厂里没有感情,如果他们想多挣钱,他们早都拍屁股走人了!不,不是拍屁股走人,是门口会有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来接他们。他们的这种技术别说走遍全国,就是走遍全世界也受欢迎。让这些工匠待岗?你搞了一辈子技术,难道不知道工匠是企业的灵魂,是镇厂之宝吗?” 李永涛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他像一个陀螺,一边叫嚷着,一边转着、跳着,不时伸手指向天花板,指向资维强的脸。进厂快二十年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给领导说过话,更何况,资维强已经是厂领导了。 资维强的声音变低了,他踌躇片刻后说:“这是厂党委会决定的。” “厂里知道机加车间关停后,人员分流的事难办,怕这事办不好会有人闹腾。没错,想得很对!”李永涛“哼”地冷嘲一声说,“厂党委当然是英明的,广泰一步步沦落到今天,哪个决策不是厂党委确定的?” 这话说的资维强无言以对,他们都沉默了。在只亮着一盏荧光灯的修机班里,沉寂吞噬着偌大的空间。 过了许久,资维强打破了这里的寂静:“永涛,我才进入厂领导班子,现在厂子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在动荡时期,有些事……唉!有些关系盘根错节……算了算了,咱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是以私人名义来找你的。” 李永涛纠结痛苦了一下午的怨气和烦恼发作完了。他看着资维强,突然对这位搞技术的领导有了一种隐隐的惺惺相惜之情。 “永涛,你刚才说工匠是我们的镇厂之宝,作为工程师,你更是弥足珍贵的稀缺资源。这次对机加车间的人员分流,我让技改办在执行‘一刀切’政策时设置了一些条件,当然这也是我的意见。机加车间解散后只留你一个人,其他人只能暂时待岗了。”资维强特意补充道,“政策都是上过党委会的,你心里知道就行了。” 李永涛怔住了。 “不过,你跟留下来的职工一样,可能会被拖欠工资……”资维强顿了顿说,“天下事,不可知。咱们都不要太悲观,幸许,广泰还会度过难关。” 李永涛离开了那盏灯的照射范围,朝着黑黢黢的工作台走去,他轻轻地触摸着工作台上黑乎乎的虎口钳,然后又在昏暗中来回踱着步子。 “永涛,机加车间明天关停,到时会在所有设备连同大门上贴封条。厂部把分流名单已经列好了,明天张贴公布。你们车间关闭后,我准备让你去超精加工车间,这是产品流程中的核心环节,”资维强说,“这事按说现在不应该告诉你,我怕万一有人对此有意见,怕办不成。所以,整整一下午,我都是在等党委会的最后决定。” “你就不怕群体性事件?”李永涛转身问。 “虽然这是我让技改办提出的建议,但决定是厂里做的。”资维强说,“这不是个人行为。” “工人们在名单里没有看到我待岗,就会去找厂长,厂长怎么说?难道不会把这事推到技改办?技改办就不会说这是你的意见?”李永涛说,“上次,工人冲进综合楼讨工资的场面你也看到了,你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冲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