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办公室里已经人去楼空,每张桌子上的制图板一片凌乱,纸片和制图工具扔得满地都是,像逃兵撤离后的现场,一片狼藉。 “中国正在长大,中国正在成熟……”李永涛嘴里念叨着,他抬头看了看资维强,心情变得复杂起来。资维强跟他一样是技术出身,他曾是大学名校机器制造专业的高材生,一分配到厂里就是助理工程师,他跟自己一样,对广泰和工业制造有着深厚而特殊的感情。李永涛说:“对,我承认,中国正在长大,中国正在成熟,但你就这么肯定广泰不会被淘汰?” “不能肯定!但有我在,有你在,有大家在,我就敢肯定广泰不会被淘汰。”资维强确定地说,“这么说吧,我们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被征服!而能打败我们的人不别人,只能是我们自己。” 窗外,从生产区传来的机器声仍在隆隆作响。 “什么意思?” 资维强看了看窗外,又把目光移到李永涛脸上:“我们所掌握的技术和专利就是广泰最大的财富。快半个世纪了,你想想,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人才!技术人才!市场经济搞了这么多年,虽然我们是国企,但我们也一次次地面对着市场,我们从来没有全盘皆输过,直到现在我们还活着,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有强大的技术。还记得我们制造出的最小轴承的尺寸吗?” “内径1毫米、外径3毫米、厚度1毫米……”李永涛脱口而出。 “是啊!永涛,这就是你的杰作!是我们厂的核心竞争力!我们用那么落后的设备都能制造出这么精密的产品,这靠的不是技术是什么?你想想,球轴承和滚子轴承我们哪个不能造?”资维强拍着李永涛的肩膀说,“这个最小轴承的外圈、内圈、滚动体和保持架,又有哪个不是我们自主研发的呢?” “资主任,滚动体后来全是订的货……”李永涛说。 资维强摆摆手说:“当然,这也是你的建议。我们自己的设备精度达不到,订货显然要比自己生产成本更低。但我们已经掌握了滚动体的技术,如果我们能等到设备更换的那一天,造出滚动体还不是探囊取物、易如反掌?那时,你也一定能给咱们设计出内径0.8毫米的精密轴承。” 一说到专业问题李永涛兴趣渐浓,似乎忘记了厂里已经停止对机器设备和生产情况的摸底评估。他说:“要想降低机械旋转体在运动过程中的摩擦系数,从而最大限度保证回转精度,说到底,源头还在我们的轴承上,我们自己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资维强摆摆手说:“不长不长,我们已经醒来了很久,现在,许多新兴的同类企业这会还在睡大觉呢。永涛,你要知道,当我们在苟延残喘的时候,其实已经有很多同行都倒下了。只要广泰还活着,一定就会有希望。” 他们的交谈声在空旷杂乱的大办公室里回旋着,墙壁折射着他们深沉浑厚的声音。 “李工,我想问你个事,你别怪我。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全当我没问。”资维强见李永涛脸上的忧愁已经散尽,便见缝插针。 “啥事?” “你和秀英是不是?”资维强显然是在试探。 刚刚消散的忧愁又重回李永涛的国字脸,他沉默了。 “算了算了,我啥都没问,啥都没问。” 李永涛略微思索片刻说:“离了。一年了。” 资维强后悔问他这个问题了,因为得到答案后,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永涛叹了口气说:“三观不合。她想要的跟我想要的不是一回事。” “何师傅心气有点高啊!”资维强刚一脱口,又觉得此话不妥,赶紧转移话题:“孩子跟你?” “嗯。”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了,窗外的机器声仍旧单调的隆隆作响。 过了一会,李永涛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资维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像是目送着战友离队。李永涛把厚厚一沓图纸和资料夹在胳肢窝就要离开时,资维强一把抓住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说:“你一个大男人要工作还要带小孩,不容易。厂里情况不好,这张卡你拿着,里面有3万多,先用着。” 一种莫名的感受从李永涛心头油然升腾,他第一次有了被施舍和被怜悯的复杂的滋味。李永涛抬头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极其严肃地逼视他。 “永涛,你别多想。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千万别客气。现在我比你的情况能好些,我不是双职工,你也知道,我妻子在一家金融公司当总监,收入比我要高好几倍,随随便便发个奖金都要顶咱们半年工资。现在厂里是这个情况,你就拿着吧,孩子上学正是用钱的时候。”资维强对李永涛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情愫。 “无功不受禄,这钱我不能要。”李永涛看看银行卡又看看他,说完转身要走。 “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贿赂你,更不是可怜你。我是想帮……帮助你,诚心诚意地帮助你啊。”资维强说,“要不,算我借给你的,这总成了吧?” 李永涛实在太缺钱了,这无疑是雪中送炭。可在执念就要动摇的那个瞬间,一种压倒同情心和怜悯心的自尊心——男人强烈的自尊心却在迅速升腾,何秀英说他是“窝囊废”的魔咒突然在耳畔响起。是的!他待在厂里已经很窝囊了,如果再收了工友的银行卡,接受了他的同情和怜悯,他不就彻彻底底成了百无一用的窝囊废?尽管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工友,而是与他惺惺相惜的技术干部,可是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