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涛在厂里待了17年,这是他人生中量宝贵的17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别人都盼望着自己的企业蚂蚁变大象,可广泰却是一天天把大象变成了蚂蚁,除了盼到了规模越来越小的广泰,盼到了一套78平米的房子,他还盼到了什么?他连厂里一根针的便宜都占不上,而厂里占去的却是他一去不复返的年华。作为厂二代,何秀英比他更爱厂,她从小到大用过的每一块香皂都是厂里发给爸妈的劳保,卫生纸都是十几年没变过的老牌子,白线手套多得用都用不完,冬天爸爸让她戴两层,说这样可以顶得上一双皮手套。 可现在她不爱广泰了,广泰抛弃了她,她恨这里。这些年,厂里把她向往美好生活的热情榨了个精光,从单纯热烈的青春少女到牢骚满腹的家庭主妇,她失去了很多很多,甚至整个人生。要不是看着厂里同龄子弟一个个自谋出路,过上了他们想要的生活,要不是铸造车间的倒闭让她变成了无业游民,也许,她还会傻傻地跟李永涛就这么在厂里耗下去,耗到家徒四壁,耗到两鬓斑白,然后跟爸爸一样被突如其来的疾病击跨,面对高昂的治疗费凄然无助,抱憾而去。对父亲治疗费的爱莫能助,让何秀英第一次把钱与生命等价起来。父亲得了直肠癌,被病魔折磨得没了人形,痛苦得跟离水的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可怜而绝望地看着她。而她却连一支靶向药“爱必妥”都买不起,这药一支3400元,一次用9支,一个月注射一次就得花3万多元,靠广泰这点工资怎么行?用不起“爱必妥”,父亲的生命也便失去了延续的可能。 她永远不会忘记2007年的那一天,当时是凌晨3点多,医院病区死一般安静。生性乐观坚强的父亲尽管像战士一样勇敢地抗争着,但当他在病魔的淫威下一次次赤膊肉博时,后方的弹药物资却因缺钱而无法供给,父亲再也没有了“爱必妥”这道生命屏障,就这样,他被推进了病魔的血盆大口,最终没有了丝毫力气,疲倦松弛的眼皮沉沉垂下,从眼角滑下了绝望的浊泪。当何秀英握着父亲干瘪无力的手看着他挣扎到无能为力,活活疼死在病床上撒手而去的那一刻,在她肝肠寸断的嚎啕大哭中她彻底变了,以前的她已经跟着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而留下的她却因贫穷而心有不甘。 父亲悲伤绝望地死去,让何秀英刻骨铭心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再勇敢的战士也需要金钱当铠甲,来阻挡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意外和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风雨雨。 何秀英出生在双职工家庭,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那时的广泰是个小社会,有子校、医院、澡堂、理发室、电影院……她很满足,厂里人也都很满足。她的孩童和少女时代,就是在这样一个温馨、和谐的熟人社会里度过的,是在温暖的广泰大家庭里一天天长大的,她对人生和未来所有美丽的梦想,也都是在旱涝保收的家属院里编制起来的。然而风水轮流转,她跟李永涛结婚不久,厂里效益每况愈下,他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拮据的家庭看似平淡沉静,要不是父亲的死,她又怎么能彻骨地明白,这种平淡沉静竟像大海在酝酿海啸那样表面上不动声色,可突然腾起的浪花却能吞噬一切。今天还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明天便是天坍地陷、满目疮痍。 而今,最令她气愤的是女儿李思萌究竟在哪所学校上中学的事,李永涛瞻前顾后,又不早做打算,这不是要把孩子的未来推向深渊吗?在卖房子迁户口的问题上他盘算的却是卖房会赔本,卖了房往哪里住?卖房简直就是在要他的命! 夜深了,湿气越来越重,侵肤入骨。何秀英的命运跟风中的蒲公英一样跌宕沉浮,别人能跨过的沟沟坎坎,到了她面前却坚不可摧,树叶掉在身上别人连知觉都没有,可对她而言却犹如天塌了下来。没有金钱这道屏障和铠甲,她怎么能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何秀英一再告诉自己离婚是最正确的抉择,一个连孩子都照顾不了的家长算什么家长?一个穷地揭不开锅的家庭是什么家庭?与其这么苟且地活着,还不如在白发生发之前大胆地搏一把,成了就成了,不枉此生;败了就败了,无怨无悔。 街道在路灯照射下凄凉索然,紧贴在身上的湿衣束缚着何秀英的手脚,凌乱潮湿的头发压迫着脑袋也压迫着人格与尊严,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已经有9个月没上班了,她生在紫华,长在紫华,而这个城市却抛弃了她,把她往一个叫作万丈深渊的地方推去。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强烈地感受到,34岁女人脚下已经没有太多的路可以走了。 迎面驶来的一辆汽车的远光刺痛了何秀英的眼睛,她的思绪被切断了,她下意识地伸手遮挡刺眼的光亮,然后拐进一条深巷。她要去找闺蜜胡艳丽。 胡艳丽住在南郊一个老旧小区,何秀英敲门时她正静静地躺在床上听CD,听到敲门声,就赶紧趿着拖鞋去开门。撇在桌子上的耳机里音乐还在继续:“是否对你承诺了太多/还是我原本给的就不够/你始终有千万种理由/我一直都跟随你的感受/让你疯/让你去放纵……” “谁啊?”胡艳丽隔门问。 “我!丽丽,是我……” 胡艳丽拉开房门,只见面前的何秀英头发凌乱,一身湿衣,狼狈不堪。她把她拽进房间,惊讶地问:“英子,你怎么了?全身都湿透了!快,快进来!” 她们是闺蜜,从来无话不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