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倒在榻上,一个伏在案上,都睡着了。
失笑之余,陈太初从里间的橱子里找出两条薄被,给他们搭上。漏刻已指在了丑正时分,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就开了。
出了田庄,马蹄声不急不缓地在土路上响着,笃笃,笃笃。一轮明月高悬,两侧农田里传来虫鸣。吹了点风,酒意上头,陈太初在马上仰望夜空,月朗则星稀,远远的空中偶有烟火腾飞起,是夜游金明池的人。
出了田庄不多久,面前两条路,一条往郑门而去,一条却往金明池而去。
陈太初勒缰停了片刻,轻轻敲了敲马腹,往金明池驰去。
入了金明池,远处的西岸一片漆黑,东岸却灯火通明,沿途的彩棚幕次里热闹非凡,各家酒食店舍、博易场户、勾肆瓦舍要到四月初八才歇。士庶百姓也有许多人还在其中流连忘返。池中尚有不少画舫传来笙歌一片。
过了最热闹的地儿,马儿加快了些速度往西岸而去。临水处正巧有一些彻夜玩耍的宗室子弟和贵女们上了岸,见到是陈太初都尖叫起来。
“二郎?怎地快天亮了才来?要去哪里快活?”一个郡王家的小郎君,和陈太初自小就认识,朝他挥手高声笑喊起来。
有两个小娘子拎起裙子朝跑过来:“太初——太初!”却是昔日太初社里的贵女。两人一边跑,一边忙不迭地解腰间的香囊,要投掷给他。如今汴京四美,皇帝心里眼里只有皇后一个,陈元初远在秦州,小苏郎听说要尚主,只有陈太初,再过一年就出了亡妻的孝期,太初社的小娘子们心思可都活着呢。
陈太初却头也不回地策马疾驰而过,溅起的土灰倒有一些落在了那两个小娘子的裙上。
她们气得跺着脚,娇声喊了起来:“太初怎也被官家带坏了!这般不解风情——”
从西岸铺堤的烟草上轻轻踏过去,蘸水的垂柳因夜风轻轻搅得岸边的池水一圈圈涟漪。东岸的灯火看起来如一条玉带,镶在金明池上,美不胜收。
为何会来金明池?陈太初自己也不太明白,或许是想起六郎了;或许是记起那年阿妧落水,他不是那个跳下去救她的人;又或许,在他去秦州之前,还想找一个无人之处安放已逝去的情思。曾经彻夜守在观音院,并没有期望什么,却不经意地见到了她,也曾经在建隆观隔壁的雨巷中,踏雨远观,和她错身而过,也曾在甜水巷看乱红飞去,还以为好事将近。
此刻一轮明月两处圆时,想起过往种种,陈太初心中已没了遗憾,只有甜蜜。
甜是甜,苦也是甜。小鱼曾如是说。
倏忽而至的神识他尚且不能控制自如,然而他清楚,道心却始终不得圆满。还有一件事,始终放不下。
去秦州,看一看。
晨光初晓,太尉府里已围着唯一的小娘子忙碌起来。陈小五坐在父亲的腿上,两只小手被陈青钳得牢牢地,只能拼命摇头摆恼,和母亲手里的小碗对抗。
这个鬼东西黏糊糊没味道,不好吃。
“小五乖,吃一口,会很聪明的。”魏氏谆谆善诱,耐心地又舀起一勺蛋黄泥。
“呜呜呜——”陈小五噗噗将口中的蛋黄泥往外吐。
陈青举起她的小手,无奈地看着女儿胸口和自己膝盖上的一滩滩黄色印迹,咳嗽了一声:“要不给她加点青盐或糖?”
堂堂殿帅太尉,枢密使,头一位喂养婴童,比上阵打仗难多了。
魏氏蹙眉道:“绍朴说了,小五这么大才吃这个已经晚了,还说一岁以上才能吃一点点咸,最好别给她吃糖——”
妻女的命都是方绍朴救回来的,但这个名字,陈青实在不想再在自己家中听到了,无奈之下低头在小五毛茸茸的鬓角亲了一口,温言软语哄道:“小五乖,吃三口,爹爹带你骑大马。”
陈小五乌溜溜的大眼转了转,似乎考虑了片刻,毅然啊了一声,往前猛然一扑,整个小脸扑在了魏氏碗里,打翻了一脸一身的蛋黄泥。
陈太初跨入厅中,就见到父亲狼狈不堪地托举着一脸蛋黄的妹妹站着一动不动。陈小五跟条鱼似的拼命扭动,小嘴里咿咿呀呀喊着。母亲魏氏手忙脚乱地拿着帕子,上擦擦小五脸上,中擦擦陈青身上,又蹲下身想擦擦地上。几个女使打水的打水,取衣裳的取衣裳,捡碗的捡碗。
陈小五在半空中看见哥哥,扭动着伸出小手。
“还是我来吧。”陈太初笑着接过小五,这个幼妹,自年后便和他极亲,有他在,连娘都不要了。
陈青松了口气,一把捞起妻子,将她手中脏帕子丢给旁边的女使,接过干净的湿巾,叹道:“还是我来吧。”她只顾着擦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也是一头一脸的蛋黄。
魏氏不禁笑了:“做爹爹的倒学儿子说话,真是。”
陈青擦了几下,见她发丝上也黏了不少,索性丢了帕子:“还是得回房好好洗洗。太初,小五折腾了你娘一夜,你好好说说她。”
魏氏想到上次的“好好洗洗”,立刻红着脸推他:“不用了,我得先给小五洗,给她换衣裳——”
陈太初已经抱着妹妹带着乳母和女使们往偏房去了。待他去了秦州,征战西夏,少不得一两年见不到小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