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三河郡。
一位拄着双拐的老人在家仆搀扶下,来到老酒馆。
酒友同样须发皆白,今年同席共饮,明年或许座位就要空出来。
人生古来七十稀,到这种岁数上,面临最多的就是回忆与别离。
拄拐的老人心中感慨,先饮了几杯,到第四杯时候,猛然一饮而尽,把空酒杯倒置在桌上,拱手道:“诸位老兄弟,我先走一步。”
“郎中,你……”
“就两三天的事。”
老人按着双拐艰难起身,在家仆的搀扶下,一路回到宅邸。
宅邸匾额古雅简朴,上书柳宅二字。
这是柳离在三河郡的家,老人是柳离的父亲柳天冬。
………
一天后的浅夜,飞剑尾光划过三河郡天幕。
柳离御剑疾驰而归,到了宅邸,急匆匆地走进父亲卧房。
老丫鬟春茹,柳天冬的徒弟柳念,柳记药铺的孙掌柜都在床前侍立,面上挂着阴郁悲切。
“爹,我回来了。”柳离半跪在床前,握住父亲干枯瘦弱的手。
柳离感觉到父亲已经油尽灯枯,生机即将幻灭,心头蓦的颤动了一下。
柳天冬的躯体衰亡,与生魂的牵连近乎断裂,故而意识十分模糊,好半晌后才虚弱地睁开眼睛,由柳离搀扶着半坐起来。
“在外面修行近二十年,我闺女还如离家时候的模样,看来真成仙师了。”
柳天冬志于修行,无奈身无仙缘,不过看着柳离踏上揽云飞渡的仙途,心里还是十分欣慰。
梦想有继……
柳离低头惭愧,“这些年回来看您的次数太少。”
“爹吃得好喝的好,还能跟老友们吹嘘女儿学了一身仙术,心里得意的很,哪儿用的着操心?只是爹总是想着你孤身在外,修行日子肯定会很辛苦,你打小哪儿受过什么罪。”
“师傅和同门都待女儿很好。”
“该成家了,有合适的人吗?”
柳离点点头。
柳天冬欣然地笑道:“就是你说的那个陆缺?那你可不能因为人家是罪民出身就低看人家,往后成了亲,就得相互扶持。”
”嗯!”
“柳念,你自幼被我收养,学了医术,这些年打理药铺也兢兢业业,往后柳家的七成家业都归你,剩下三成……我女儿万一哪天觉得修行太累了,要回到世俗生活,也得有份产业做为依靠。”
柳念跪在床前连续叩头。
柳天冬有气无力地吩咐着后事,说完后就累了。
夜里,宅邸灯火通明。
亥时末。
阴风蓦然涌起,显现出一道寻常人看不到的青铜古门。
阴差从青铜古门而出,将引魂灯笼的红色光芒照到了柳天冬的卧室里面,就像房中落入阴翳的云霞。
柳离还坐在床前,跟父亲说了许多话。
谈到儿时,谈到少女时候,也谈到了现在。
可时间到亥时下两刻的刹那。
柳天冬的生机突然戛然而止,脸带笑容地垂下了头。
而此一别,便是永久。
“爹。”柳离转过身,看向已经站在引魂灯笼前的柳天冬。
柳天冬寿终正寝,突然由生魂转为阴魂,懵懵懂懂,根本无法交流。
寻常阴差实力低微,似乎有些担忧柳离会闹起来,慌忙解释道:“道友,令尊阴魂孱弱,必须得及时带入幽冥,否则等到子时天地阴阳交替,恐有魂飞魄散之危。”
“我……我……”
“天地有序,阴阳相隔。”
“爹!”
柳离长跪于地。
或许亲情真是超越天地规则的东西,柳天冬的阴魂纵然处于懵懂之态,看见柳离含泪跪倒,还是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眼睛。
眼泪在地板上渐开,无声无息。
柳天冬的阴魂看着柳离,纵然万般茫然模糊,也想把女儿的面容记住。
一望即此生。
许久后。
引魂灯笼的红光消失了,房间里面恢复死寂。
柳天冬脸色安详,像是睡熟,做了个看着柳离身披云霄飞渡天穹的梦,他干枯的手指还掐着个剑诀手势。
那是柳离教的……
子时。
柳离从房间里面出来,素衣麻服,站到厅前向家仆及药铺帮工跪倒叩拜,“有劳众位长辈。”
家中有丧须人帮忙,必以跪礼。
这是并州的习俗。
柳念先冲进了房间,孙掌柜紧跟着走了进去……
柳家宅邸忙乱起来。
柳离还跪在地上,心里越来越难过,左手捏着她教柳天冬的剑诀手势,眼泪不断地打在上面。
从此,她再无亲人。
………
十一天以后。
陆缺收到柳离寄来的信件,得知她父亲去世,需守丧半年,不能到靖南赴约。
与世俗亲人的生离死别是修士的第一道坎儿,无可奈何。
都得自己渡过。
而按照并州的习俗,未成婚的眷侣不能为对方父母奔丧吊唁,陆缺也不能过去,就写了回信。
世事难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