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好像世界终结时依然不会凋零的大树,自那以后也渐渐枯死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太子妃去世的消息。
每日上岸的两个仆从只管送水送菜,他不说,他们也不问。
“我只是解脱了她。”谢兰胥神色坦然,“我没有错。”
世间森罗万象,究竟是谁在评判对错?
谁有资格评判对错?
在谢兰胥看来,他只是做出了选择,做出了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至于枕在母亲冷却的臂弯里,心中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什么,他已经不再在意。
“我回答了你的疑问,现在轮到你了。”他说,“你挖开魏婉仪的坟墓,在找什么?”
() 荔知不由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谢兰胥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小块方方正正的叠起来的油纸。
他抖开油纸。
油纸上赫然是一张藏宝图,曲折的线条里夹杂着复杂的地标,荔知瞪大了眼睛,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这是从魏婉仪的小腿胫骨上拓印下来的藏宝图。”谢兰胥说,“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对么?”他问。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南逃时候,前朝皇帝知道穷途末路,死到临头。他必须要将藏宝图流传下去,以待崔朝后人东山再起。”
“他选中了和谢松照青梅竹马的三公主,因为他知道,谢松照必定会出面求情,留三公主一命。”
“以谢慎从多疑的性格,即便留下三公主的性命,一定也会严加搜查。将密信藏在血肉里的例子并不少见。为了更加稳妥,前朝皇帝想到了更隐秘的办法。”
“那就是将图画,直接留在人体骨骼上。”
藏宝图是如何刻上太子妃小腿胫骨的,太子妃当时是清醒着还是被迷晕了,小腿胫骨是直接取出描刻还是剥开筋膜就这么在骨面上刻画,当初的种种,都已经随着太子妃的逝去,而永远埋葬到了地下。
事情如何发生,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的,是母亲在阴雨天惨痛的嚎叫。
太子妃死后,尸身逐渐腐烂,胫骨上的图案自然显露出来。
他取走折磨母亲半生的小腿胫骨,将其他部分包裹在被单里,一起葬在了湖边的一棵柳树下。
那棵柳树时常让他想起母亲。
有时弱不禁风,有时又坚韧不拔。
树怎么会像人呢,真怪。
他嘲笑自己的妄想。
他又怎么会相信,有人真的会因为他本身,而留在他的身边呢?
谢兰胥走到油灯前,毫不犹豫将油纸投入灯罩。
红色的火苗倏然猛烈,舔舐着油纸的边缘,冲出了灯罩口。
“不!”
荔知瞪大双眼,心裂胆魄,想也不想冲到桌前,一把打翻了灯笼。
燃着火的地图从灯笼里飞了出来,荔知刚要扑上去,就被谢兰胥从身后按倒。
她拼命挣扎,而谢兰胥使劲压制着她。
他多么希望她看看他,看看就在眼前的他,多希望她服一服软,像从前那样,像珍宝那样哄骗着他。
只要是她,哄骗他也认了。
可她从始至终,眼里都只有那张藏宝图。
她越是为藏宝图奋力挣扎,他就是越是心痛如绞,委屈不平。
男女体力的差距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无论她如何踢打,撕咬,谢兰胥既不还手,也不松手。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让她亲眼看着藏宝图在眼前烧成灰烬。
荔知心中的希望,也随着藏宝图一并烧尽了。
挣扎打
斗间,本就腐朽的红绳断裂开来,八颗黯淡的贝壳,如断了线的珍珠分散坠落。
火已经熄灭了。
无论是藏宝图和灯笼里燃烧的火焰,还是她心中的火焰。
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沦为灰烬的藏宝图和地上零落的贝壳。
谢兰胥松开手后,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贝壳,将它们放在颤抖的手心。
泪水接连掉落在贝壳上。
眼前浮现的是双生姊妹温柔的笑脸。
她还在的时候,为她挡尽了风雨。
她离开了,她才骤然惊觉,世间竟这么冷。
太冷,太冷了。
“你对我……有过片刻真心吗?”
谢兰胥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眼底露着一抹哀伤。
荔知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她抬起头来,用朦胧的泪眼,对居高临下的谢兰胥笑着说:
“从未。”
谢兰胥转瞬暴怒。
回过神时,荔知已经被谢兰胥掐住了脖子。
如同闪电撕毁乌云一般,谢兰胥的愤怒也像是要将荔知大卸八块。一向风淡云轻,矜贵优雅的面孔,因交杂的爱恨而强烈扭曲,谢兰胥怒视着她,未严丝合缝的嘴唇发白而颤抖,从深处传来痛苦的喘息,像是一个人正在忍受野兽的啃噬。
“你再说一遍?”他咬牙切齿道。
他恨她。
荔知看得分明。
就像她也恨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