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不备(五)
落薇蹙眉,不解其意,思索片刻忽地想起前几日叶亭宴提起常照时的神情,闻说此人智谋策略,并不在叶亭宴之下,若他是太师的人,是否会让他忧虑一番?
而叶亭宴说了那一句之后,再不肯言及其他,只是信口开河、东拉西扯地说起了些琐碎的事。
一会儿是夏日将至而江南仍旧无雨,一会儿是昨日在东市买了一匹天水青的布料,金明池外荷花结了骨朵,有鸟横过都城,遍见冶游男女;他经过坊间,听见些隐秘旧闻;张公病症严重,话都说不囫囵……
他说得兴致勃勃,并不在意她给出什么反应,落薇有些头疼地支手坐在堂前,听久了,竟觉得心中反倒平静了些。
或许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从天狩三年以来,她斟酌前后,每一步都是临深渊、履薄冰,身处皇城深处,似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胸口越压越重、越积越多。
如同当日去往点红台的道中,她戴了黄金雕琢的凤凰顶冠,上缀一颗万金难求的东海明珠,华彩照人、尊贵无匹。
能够得这样一顶冠,是世间许多女子的梦想。
很可惜,她不属于这些女子,这顶金冠与这座皇城如今带给她的,只有沉重的迫痛。
这些家长里短的街巷趣事,如此俗世、寻常生活,已经有太多年不曾有人在她面前说过了。
落薇呆呆地坐在张平竟的前堂当中、一面“敬天悯人”的匾额之下,非常耐心地听叶亭宴说了许多。
在他口干舌燥地说累了,拾起一碗茶来喝的时候,落薇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起这种事,但此时此刻,她确实充盈着想要讲述的欲望:“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叶亭宴很认真地看她,继续喝着手中的茶,没有说话。
落薇也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听,只是自顾自地道:“好似是野史中记载的故事,我自己都忘了是哪里看来的……说大胤开国之前的乱世中,有位意欲夺位的藩王爱了一位女将军,女将军为他出生入死、扫平敌寇,登位之后,女将军便入了他的后宫。”
叶亭宴听到此处,嗤笑一声,评价道:“蠢材。”
不知在骂那位藏良将的藩王,还是甘折翼的女将军。
“虽说帝王登基之后仍有旧日情谊,但将军被困宫中,终日与胭脂锦绣为伍,尖锐的羽翼一寸一寸被磨平,甲胄失去,比刀枪剑戟更深的痛苦便日渐显露。战场上挥挥刀剑,就能抵御外敌,可在这皇城中,君王要宠爱他人、要生猜忌,将军手中没有剑,又有尘缚加身,该以何物抗争呢?”
叶亭宴紧紧盯着她的面孔,猜测着她讲这个故事的用意。
——你在为这样的故事害怕吗?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将军一把火焚了自己的宫殿,帝王相救不得,一夜白头、形貌疯癫,从此之后遣散了后宫,专心守着坟冢,孤寂了一辈子。”
说到这里,落
薇突然笑了。
分明是凄凉哀索的故事,她讲完了,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个不停:“爱至深时,两败俱伤,好一段荡气回肠、恨海情天,叶大人,你喜欢这个故事么?”
叶亭宴低垂着眼睛,越想越心惊,恨不得此刻就将她拥到怀里,止了这样的笑声。
在她的言语中,他竟听出了青春和茂盛的腐坏。
心中的刀刃磨得锋利尖锐,是玉石俱焚的自毁。
在回到汴都之前,他总以为落薇是喜欢宋澜的。
可若是如此,今日这番言语当中,怎么会带着如此浓郁的哀色?他在故事当中,只听见了被困深宫的无望、被爱人辜负的惨重,和渴望抗争、却空空如也的双手。
难道……是宋澜辜负了她?就如同他初初来时的反复告诫——宋澜已是多疑帝王,虽然得了许多人的扶持,但他不会全心信赖玉秋实,更不会全心信赖她。
她背弃了他们十几年的情分,捧着心去投诚,却换来了这样的猜忌——是这种事,叫她五内熬煎、痛不欲生吗?
身体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在虚空中痛快大笑,狂喜地跺着脚,大喊“你背叛了我,似乎也不曾快乐,这是你的报应”,另一半则凄凄垂泪,痛苦地反复询问:“若是早知今日的结果,你还会不会做从前的决定?”
纷乱思绪叫他不堪其扰,听了落薇“喜不喜欢”的询问,也只是含糊地敷衍了一句:“这样的故事叫人惋惜,年来逝者如斯,两个人都是得到过、又失去,留给了彼此绵延良久的痛苦罢了,世间情爱,皆是如此,谁能免俗?”
两人说了这许久,终于有医官在外轻轻叩门,说张公好些了,请娘娘进来。
落薇站起身来,路过垂头思索的叶亭宴,忽地站定了。
叶亭宴抬起头来,发觉不知何时,这张脸上的哀伤茫然,竟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医官就在门外,隔着窗纸都能看见身影,而皇后娘娘在那块“敬天悯人”的匾额之下,大胆地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来不及开口,蔷薇香气便逼近,落薇揽着他的脖子,状似暧昧地贴近了他的耳边,几乎要吻过来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