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年难得埋怨了一句:「若是走水路,大人这一路上应当会舒坦些。」
说着,又从身下的格挡处拿出蚕被,双手递给惊醒过来的李春芳:「大人若是困了,还是蜷卧着睡吧。」
为了显示清苦,没有驾太好的马车,睡觉也只能蜷着身子。
李春芳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途径的位置,而后将蚕被推了回去:「快到京城了,不睡了。」
而后才回应着李茂年方才的埋怨:「不是说了麽,几年没离家,沿途看看各州府百姓疾苦。」
李茂年将被子收了回去。
无情地拆穿了父亲:「往年可没见您视察州府百姓。」
李春芳摇头。
儿子只是中人之姿,他思忖再三,还是决定解释一二。
他和蔼而耐心地开口道:「这不一样。」
「往年我是臣,只是替皇帝管着内阁的一亩三分地,顾全大局就行了。」
「如今……」
「白泱已经封了选侍,我不亲眼看看朱家的气数,哪里放心得下。」
祖孙三代在车里,也没什麽犯忌讳的。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此前虽然是肩负天下大望的阁臣,但总归是替皇帝管家的,大明朝的气数跟他关系还真不大。
大明朝亡了,江南士绅一样是富家翁。
但如今自己既然看好皇帝,将孙女送进了宫中,那就不得不担忧起大明朝的气数了。
李茂年欲言又止。
这才明白父亲硬吃这个一路颠簸的苦,是何缘故。
有些自责于方才的埋怨,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好在这时候,侄子李思诚好奇道插话:「那大父一路看下来,我朝的气数如何了?」
跟父辈的超脱视角不一样,李思诚年轻,还是有归属感的,一口一个我朝。
李春芳闻言,神色有些凝重:「与我在朝时相比,只能说天下局势恶化的程度,略有改善,但好得有限。」
天下局势恶化的程度有所改善,就是还在恶化,只是没那麽快了。
虽然李春芳不懂什麽叫二阶导数,但用起来还是很顺手的。
「土地兼并的形势,日益严峻。」
「尤其这两年频频天灾人祸的州府,入目可见城郭村落萧条,榛莽邑里荒芜!」
「其民瘼可见一斑。」
「山东丶淮泗还好,流民大多沿街讨食,大不了落草为寇,劫个府库杀点县官顶天了。」
「听闻河南丶山西的白莲教丶无为教丶罗教越发猖獗,其教诳惑结附,在百姓之中,已经是可与佛道并列的正教了!」
「但地方州府,却熟视无睹。」
「乃至于一名叫马树林子的白莲逃犯,携带男女,繇延安抵宣府,奔逃播越几千里!」
「其扶持兵刃,走马卖械,卜封施药近千人矣,其经过把截去处又不知其几也,何竟无一人盘诘之?」
「吏治之松散,可见一斑。」
「再说一路上各州府县中,翻阅的府志丶县志记载。」
「这两年可谓是异象频出,地震丶冻灾丶蝗灾丶水患,比之嘉靖年间翻倍还不止!」
「尤其是冻灾,前日才听走商提及,这个冬天,据说竟然连海南都下雪了!」
「那可是海南!」
「加之宫廷失火丶白日贯虹……天降乱象,实令我难安。」
李茂年看着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差点脱口而出,您以前在内阁是怎麽安的。
而后才想起方才李春芳的解释,生生忍住了。
李思诚心思直接,听了祖父一番话,面露骇然:「祖父是说大明朝快不行了?」
李春芳摇了摇头:「倒也没这麽快。」
「如今无论考成法也好,整备京营也罢,都是皇帝与内阁在强干。」
「至于大明朝到底有多少气数……还得看怎麽修剪枝叶。」
税改丶度田,就是横亘在内阁的两头大象。
除了高拱和张居正之外,其馀阁臣统统视若无睹。
他李春芳当初哪怕看到,也是避之不及。
如今卸下一身重担,终于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说了句心里话。
李思诚似懂非懂。
一旁的李茂年忍不住插话:「以陛下的手腕能耐,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是他的看法,不是他的安慰。
毕竟,自己女儿还在宫里呢。
李春芳笑了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押宝皇帝的原因所在。
龙椅上好歹是个有能力,也愿意做事的。
如果这位也像世宗与先帝一样,对国朝积弊熟视无睹,安心等着国朝一朝覆灭,那他李春芳别说送孙女进宫,皇帝就是想入赘他都不乐意。
话题有些沉重。
李春芳是个好家翁,家庭氛围以和谐为主,于是,他主动岔开话题:「王世贞新写的这元明英雄传,不如金瓶梅远矣,竟然让我看入了眠,属实是不当人子。」
说罢,他将报纸递给儿子,示意他收起来。
李思诚在一旁疑惑道:「大父,你怎知这小说是王盟主写的?我听说,徐少师被陛下召进宫,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