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兼并之事是否天数,又能否遏止,还是两说。」
「先秦为抑兼并,将贵族井田,转小农自耕。」
「两汉为抑兼并,将豪强迁入关中。」
「魏唐有均田制。」
「宋则方田均税法。」
「四季轮转,总能一年一年往前走,徐卿,抑制兼并之事,历朝历代都在做,代代较之都更为精妙,你如何断定往后也必然成不得?」
「即便,当真是不可阻挡的天数,朕不试上一试,又如何甘心!?」
「其二,你所见之四季轮转,便自甘堕落,随波逐流,朕,看不上!」
「上古三皇兽皮褴缕,如今寻常富户,便可绫罗锦衣。」
「先秦贵族竿牍为书,如今普通书生,亦能麻纸着墨。」
「唐宋束手无策的天花,在宁国府传出种痘之术后,便活人无数。」
「徐卿,四季轮转,万物却并未停止演进。」
「四季轮转的天数,大不过万物演进的大道。」
「徐卿,朕明白告诉你,哪怕我朝注定倾覆,朕也不会似你这般束手待毙!」
「兼并之事,做一分,便有一分的成效,百姓便能多一口喘息之气,朕,岂能罢手?」
「哪怕是在国朝倾覆的前一日,该做的事,朕一件都不会停!」
朱翊钧说完,殿内陷入了一时的沉寂。
徐阶嘴唇翕动,又闭上了嘴。
他差一点便要忍不住与皇帝论起道来,而后想到自己的处境,才生生忍住。
此时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本是抱着迎合皇帝性情的心态,向其展示自己的道理与风骨,实则并未打算从皇帝这里听到什麽有见底的看法。
熟料,皇帝当真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他所说的道理,虽然有矫作的成分,却也多少是发自肺腑。
代代家传的书香门第丶日益膨胀的土豪地主丶各行各业都排挤新人的商户。
旁的不说,就是海瑞此次去南直隶杀的这麽多小官末吏,几乎都是父子相传。
这是人性自发,可不是谁故意要祸乱国家。
自发的,那边意味着自然而然的趋势——他并不觉得大明朝能例外。
只没想到……徐阶看了一眼皇帝,果真是初生牛犊啊,他心中感慨。
意气风发,纵情恣意,果然如他的门生故吏所言,今上,礼逊而刚愎,温润而自负!
对于天数,不屑一顾,意图凭藉自身能为,扭转乾坤。
甚至妄言什麽大道,一副不忌惮功败垂成,也要初心不改的样子!
对徐阶而言,皇帝这番话语,多少有些痴人说梦,可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开始钦羡起这种少年意气。
眼前的皇帝,就像所有聪明人年轻时候一样——包括他徐阶。
徐阶神色惘然,他年轻时也以为万事万物都如朝阳初升,只要有心力,便永远能如此。
可是,等到他年岁渐长,经历了太多无奈,才明白什麽叫天数使然。
想到此处,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恼怒之意。
皇帝是有他的一番坚定,可哪个聪明人不是如此?这个阶段谁没经历过!?
就凭他初生牛犊,就有资格指指点点起他的知行合一来!?
当初的世宗年少时不也如此?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也如朝阳初升,可之后呢?
凭什麽皇帝觉得自己能够真念不岐,一以贯之!?
等到经历过了,见过太多无奈之后,他还有这颜面,说出这番话吗?
想到这里,徐阶深吸一口吸,按捺住自己的不耐——生死操之人手,可不能随便作色。
但,皇帝既然如此说了,他反倒想看看,皇帝最后能做出个什麽模样来。
到底是逆转天数,还是泯然众人!
谁对谁错,可不是只看谁嘴上说的话更大的。
徐阶半晌未接话,殿内一时寂静。
过了良久,才见动作。
徐阶收摄心神,恭谨下拜,请罪道:「陛下教训得是,臣已是知罪了!」
「还请陛下开恩,饶恕臣此前惶惑之时犯下的罪行。」
「允臣残烛之年,最后再知行合一一次,将陛下教训的知,付诸于行,为陛下的宏图再尽绵薄之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