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
一路上,他听严文卿匆匆说着前因后果,说朔月有可能多日前就遇到了贼人,却一直缄默不言,今日更是孤身与贼人面对面对峙争斗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约是搞错了,朔月那么乖顺柔和,若是真有什么事,哪里会瞒着他?他又武功低微,怎么会豁出胆量与贼人面对面硬碰?
直至立在塔下、看见那古塔溢出的熊熊火光时,他方才确信,那再温和顺从不过的少年如今正处在那一方火海之中。
谢昀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太阳穴,脑中嗡嗡作响。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他怎么敢孤身一人闯这虎狼窝?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实在……若是就此伤了残了……冲天的火光前,谢昀深深吸了口气,找回了些理智。
不打紧,朔月……朔月永生不死,区区火焰怎能伤他?饶是这般想着,谢昀仍旧不自觉地盯紧了丰宁塔,试图从那斑驳火焰中寻找到熟悉的身影。……没有。
他深深吸了口气。
——“陛下!”
那清凌凌的喊声穿过人群,一瞬镇住了谢昀。
遥远的目光尽头,丰宁塔三四层的高度,破旧的木窗咯吱咯吱跳动着火苗,其黑暗处却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如此境况,那面庞亦满是火烧起来的灰尘和搏斗的血痕,却没有惊惶,更无恐惧,眼睛映着漫漫火光,却依旧澄澈近乎清泉。
——在瞧见谢昀时,竟还有几分欢欣鼓舞。
谢昀:“……”
他目光往下,心却猛然揪起来。
朔月探出的手臂正紧紧抓着一个人。
那被抓着的人整个身子都落出了窗外,凭着朔月紧紧抓着他手腕,才不至于落下。
像是挂在风里的腊肉干,摇摇欲坠颤颤巍巍,再来几丝火烤几捧孜然便风味大成。
夜色深浓,火光明明灭灭地映亮了那人面庞——那人似乎在厉声尖叫咒骂,空余的一只手挥舞着刀刃,在深夜中折射出带着火光的雪亮刀光。
严文卿记得通缉画像,朝谢昀道:“这便是那个不由和尚。”
谢昀蹙眉凝视片刻,忽然扬声喝道:“松手!”
朔月喊出那声陛下后,迟迟得不到回音,心中略略有些心虚——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陛下又有理由把自己赶出去了罢。
他不怎么习武,力气实在有限,偏偏那不由和尚沉得死尸一样,在他手下来回挣扎咒骂,时不时挥着那把刀,数次都险些脱手。
不由和尚那刀捅的格外深、时间格外长,心口的位置似乎还在溢血,已然有些麻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朔月另一只手也攥住不由和尚手臂,好声好气地开口,试图与他讲些道理:“你别乱动,不然掉下去会摔死。”
总归是个死,掉下去摔死总比挂在这里当风干肉片烧死强些!
不由和尚怒目圆睁,挣扎得更为欢实。空闲着的另一只手挥舞刀刃,像是要割断他的手腕一样。
朔月很疼,也很生气,但他还记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继续心平气和好声好气地威胁:“告诉我画像的来历,不然……”
该怎样威胁还没想好,他忽地听到了谢昀的声音:“松手!”
人还是抓活的比较好吧。
朔月有点不舍得,何况画像的下落和来历还没有问出来,他不能就这么让不由和尚死掉。
夜风送来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毫无疑问能将满场火焰冻住:“松手!”好吧。
刀刃在空中乱舞,将将斩断朔月手腕时,他颇为遗憾地松开了手。
不料下一刻,不由和尚猛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年久失修的木窗被火苗烧的七零八落,终于在完成这一百年的矗立使命后轰然坍塌。
木块挟着火焰滚滚而下,尘土扬洒如同飞雪,在那股向外拉扯的大力前,朔月防备不及,整个身子扑出窗外,就这么直直向下坠去。
谢昀目眦尽裂。
朔月自觉试过人世间千百死法,唯独还没有从起火的高台摔死的经历。
在空中下坠的过程像是生出了翅膀,飞鸟一样急掠过黑蓝的夜空。……坍塌的荒塔,满目的火焰,熙攘的人群,最后是一个朝自己奔来的身影。
身躯重重砸上地面之时,朔月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他全身都痛得厉害,神思也混沌,只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温暖安宁的地方,便又往这里面缩了缩,伸手环住这最温柔的所在,陷入梦境。
那是雕梁画栋的皇宫,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从黄袍之人手中接过酒杯。
朔月觉得自己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那捧着酒杯的指尖的颤抖,看清那溢出唇角的几丝清亮酒液。
那人在自己面前倒下,露出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面庞。
朔月一时悚然,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滚烫的血。……
似乎过去了很久,实则只是一刹那。
破碎的脏腑愈合,折断的骨头重生。
心口的金蛇旋转一周,带来复苏后再度消失。
身体中的生命力再度充盈起来,像是干涸的河床渐渐涌出水。
朔月体味着这种感觉。又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