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神魂中,片刻,云摇才全想起来了。
她是云摇,乾门如今的小师叔祖,刚结束了三百年的闭关,在前几日出了关。
出关那日,三百年前被她封禁在天山之巅、威慑众仙盟的奈何剑,在全仙域掀起了一阵彻天裂地的清鸣,然后当着众仙盟一众仙门长老的面,撕碎了三座封禁大阵,裂空而去。
曳着数十丈长的金色尾光,一路招摇地回了乾门。
约等于向整个仙魔两域宣告——
三百年前的修真界第一人,乾门云摇,今日出关了。
乾门上下兴奋不已,整个仙域这几日都在聊她当年一剑压魔域的丰功伟绩,各家仙门派来求见试探的长老弟子们也是络绎不绝,快要磨平了乾门
的山头。
然而众人所不知的是,她此次出关,其实是眉心禁了三百年的恶鬼相本体再封印不住,她感应到己身生死大劫将至,于是强行破关。
她要为乾门今后拔除祸患,近乎是一心求死而来。
强召奈何剑是为震慑,还加重了她的内伤,于是强撑着坚持过整座乾门为她出关准备的迎沐大典,回到天悬峰时,已经是千钧一发的危急状态了。
恶鬼相汹涌磅礴的灵力在她眉心间冲撞得识海欲裂,令她痛不欲生,终致走火入魔。
而她走火入魔前的最后意识似乎是……
洞府外的叩门声。
天悬峰是她属峰,即便是掌门陈青木也不敢擅入,而那道声音似乎喊了她一句。
……师尊?
云摇眼皮忽跳了下,心神不宁。
对修仙之人,这种心血来潮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直觉,而更近乎于一种预警了。
可是后面发生了什么?
她为何全然不记得了?
云摇眉凌得像一柄刚开刃的薄剑,带点戾气地挑起几分,她以手点眉心,施术想要寻回。
然而费尽工夫,也只找到了一点零碎的画面——
她看见身前,什么人修长漂亮的臂骨探出雪白袍袖,透着如玉的冷色。然而染着红蔻的纤细手指蓦地伸出,狠狠攥住了那人的腕骨。
被递来的茶盏打翻。
溅脏了那袭雪白的,片尘不染的袍子。
烛火摇曳。
滚烫的水与温凉的玉。
挣扎与束缚。
还有……
“!”
云摇忽地睁开了眼。
她面色绯红,眼眸如乌黑的琉璃珠,浸着圜转的惊、恼、怒。
云摇起身,涂着红寇的指尖一勾,挂在旁边低压下来的树枝上的衣衫无风自动,薄薄一层,如蝉翼地覆过她月下的婀娜玉影。
温泉湖面上的水雾,被她挥袖,顷刻流雾散尽。
云摇垂手便要飞身离开。
只是雾色散去的最后一息,面前如画卷徐徐展开。
一览无余。
不远处的青石旁,靠着一道清孤身影。
那人只披了一件雪白的单衣,此刻也半松半解,被这片温泉的水湿透,浸露着如冰如玉的肌骨。
莲花束冠解开了,束冠的簪羽还被云摇捏在掌心。他松散的乌发长垂,如大片迤逦的墨,更衬得青年唇红眸乌,眉目如画,写意风流。
只是此刻,漆黑睫下望着她的眼神,却浸着冰霜似的冷。
云摇迟滞半晌,涩声:“你……”
话音未落。
“师尊要做便做,”慕寒渊被催得发红的眼角瞥下,漠然而隐忍地望着她,“…还是要像方才一样,逼我求你才行?”
“——”云摇僵住,“?”!
话虽如此,但大和尚也说得清楚。
鬼身佛一经修成,今生之内便是“夜夜以魂身入鬼狱”“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至死不得幸免。
想来如今红尘佛子神魂有伤,自封鬼狱,夜里那些怨鬼亡魂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想起这个,云摇就忍不住蹙眉。
她是局外人,也就无法评判,燕踏雪在成为红尘佛子之前,为了三师姐而所做下的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不过只以修心的师妹身份,云摇还是感激他的。
至少修心师姐那百年里,虽然依旧古板木讷,但她也绝非为了情爱便一蹶不振不理俗世的人,正相反,那些年她与师父和师兄妹们相处得不失和乐。
而百年后……终归也算,死得其所。
如此偿还了前世孽债,师姐应该,可以有来世了吧?
云摇想着,慢慢松解了心底郁结的难过,舒出口气来。
“如此,以后我便不叫他秃…驴……”
面颊刚浮上笑意的红裙女子忽地僵住了身。
“施主?”小沙弥闻身后没了脚步声,茫然回身。
而云摇此刻满脑袋内只有无数回声。
秃驴。
驴。
毛驴。
[此驴与我有缘。]
妖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的神色犹在眼前。
世人皆知红尘佛子的往生目,能窥人前世。
那头毛驴不会就是……
想想记忆里那个古板肃穆,永远在她们吵闹的声音里做一丝不苟捧着书卷的背景板的三师姐。